【蝎瓶】神让我们相遇

蝎瓶催婚大队


注:文中的教派皆为架空,与现实无关。

另:事实上只有米妙xxx

 

自小米罗就在“你要成为下一任君主”这样的教育下长大。君主是什么?除了父亲,又有谁能理所应当地担负起如此重任?他一直似懂非懂。然而母亲不给他思考这些事情的时间。他成了上紧发条的玩具,手中握住的是沉重的训练剑,嘴里念出的是神圣的赞美诗。

他不认为自己能够顺利获得执掌政事的权力。毕竟他还有个聪明能干的长姐,那才是再合适不过的理想继承者。但他身边的多数人似乎都不会这么想。他的佣人从不在母亲没有允许的情况下私自放他出去玩——除了小彼得,那是马夫的儿子,同米罗一起长大。尽管在身份上他们有着主仆之别,可是,打心底里说,两个人都视彼此为最真挚的朋友。至少米罗一直庆幸着。身份已经给了他沉重的枷锁,那么,即便小彼得不能帮他挣脱这束缚,也还是能带给他一线希望的光。

这个想法持续到某个游行开始的一天。

车夫赶着马,颠簸在弯曲不平的小道上。小彼得就坐在他的身边。车厢里是训练归来的米罗。这是个好天气,万里晴空似乎也为母亲带来了愉悦的心情。她要求米罗去城郊的林子里,体验不一样的生活环境。尽管这是个听上去就很困难的任务,但米罗却不这么认为。他渴望着离开自小就生活着的宫殿,去寻找蓝天白云下的广袤原野。

然而归来的行程却被熙熙攘攘的人群阻断了。米罗感到马车的停滞,于是从窗子里好奇地探出脑袋。他呼唤小彼得,问前面发生了什么。

然而吵闹声实在太大,车前的男孩并没有听见小王子的叫喊。于是米罗匆匆下车,来到他跟前。

——可王子怎能在这里露脸?果然,小彼得在惊慌失措的同时,急急忙忙要把米罗塞回车子里去。米罗不依不饶,正要再辩解些什么,却忽然感到一丝异样。这时候出奇的静降临于这周围,所有人在一瞬间都不再发出声音。米罗的仆人都紧闭上嘴,一齐朝着某个方向看去:

一队神情严肃的人缓缓走近。他们身着颜色亮丽的服装,以一根浅金色的丝带束住头发。他们年龄各异,从面孔上看,似乎也来自于不同的民族。而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都整洁异常,服装和饰品上看不出一丝应有的污秽与痕迹。他们就像商店出售的崭新的人偶,木然的表情与整齐的动作,竟然在还未天黑的时候就营造出了恐怖的氛围。

然而,大约仅仅只有米罗觉得诡异罢了。他很快就发现,四面的人收回了之前那种企盼的目光,转而纷纷垂首,向这支队伍行礼。

米罗刚要询问,就被小彼得拉住。后者做了个噤声手势,就告诉米罗,这是民间兴起的新教,名为众生,意在解救世间贫苦的人。似乎他们的教徒供奉的是什么活着的人。

米罗不禁想起被自己的家族所推崇的宗教,那才是被上流社会所认可、尊重的神圣。不过他们信仰的并非什么真实存在的对象,而是画像里温和又慈爱的陌生面孔。多少个日日夜夜,米罗面对着带来幸福的神,一遍遍祷告内心所想,以此来展示他内心的坚定。

其实他并不是完全地虔诚着。米罗觉得生活令他疲倦,尤其是面对那么多不知从何处就涌现出的责任与压力。神并没能带给他什么。他偶尔会觉得自己的祈祷都化为了泡影。尽管他们平日里会唱赞美诗,也会在危难时刻乞求神的帮助。他们相信是意志力使得家族的至高无上一直持续至今。然而,虽然这很有说服力,却仍有那么多的平凡者,小心翼翼守护着属于他们的,不同于主流的珍贵事物。

并没有人站出来抨击这看似异端的行为。大约人们都觉得,自由地选择信仰,才是最为正确的。

于是米罗也跟着低下头去。这样一来他就看不到身边的情况了。他听到车夫走下来的动静,小彼得也紧紧拉住他的手腕。他们等待着传教者的缓缓走来,再用沉默护送他们缓缓离去。而即便这只需要短短几分钟,也足够令米罗错觉是不是过去了一个世纪。

一阵风轻轻吹来,米罗觉得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他四下打探一番,然后悄悄抬起头——当然这并不包含任何亵渎神圣的意思。他只是在那个瞬间觉得,应该要抬起头来,向着前边看一眼。他不知道这个指示来自于谁,可他就是准确无误地接收到这个清晰无比的讯息。于是他这么做了。他将目光投向队伍的正中心,一个与其他人有明显不同的少年身上。

——那根本就不是人类!

米罗瞪大了双眼,贪婪地将那少年的相貌收进眼底。或许是这场合令人不得不认真起来,又或许是宗教渲染了一丝神圣的气息······米罗握紧双拳,忽然就觉得手足无措。他清清楚楚看到那个被尊称为“神”的男孩,对方身着绣有金边的白色长袍,柔顺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梳理好,乖巧地伏在脑后。他手持厚厚的经文,将它贴近胸口,唇齿间重复着书中的内容。他淡漠而低沉的声音极具鼓舞人心的力量,一次次安抚着众人在燥热天气下难以平静的情绪。

那位“神”并没有注意到米罗的不敬。或者说,他早就发现了。只是这些再普遍不过的状况于他而言熟视无睹。换一种说法,他根本就不在乎平凡人的行为。

他的世界以自我为中心,干干净净,丝毫不含杂质。别人说什么、做什么,皆与他无关,也不值得被他放在眼里。

这······就是“神”的样子吗?米罗的额头开始渗出密密的汗珠,他不住地咽唾沫,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那不是“鬼”,更不是“妖”。

毕竟他看到少年的那一刻,脑子里就只剩下了这些代表着黑暗的字眼。可奇怪的是,他并不排斥。他反而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令他不由自主想要再更靠近他一点。

他似乎被牵引着,一寸一寸,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

然而游行的队伍就这样匆匆过去,余下米罗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他保持着一副要冲上前去的样子,可不容侵犯的威严令他按捺住冲动,迟迟无法继续。

再接着,就是毫无征兆地大病一场。

小彼得快急哭了。毕竟王后将小王子的反常归咎于随同出行的人身上。于是——在这些日子里,小彼得不能同米罗见面,还要去马棚帮助父亲干活。可他并不是因为被惩罚才颓丧不已。他时刻担心着挚友的安危,每每到了医师诊治的时间,他总要在一旁守候。待到那位先生缓缓走出,他就会立刻跳出来询问。得到的结果较好,他就喜极而泣;状况不佳,他几乎要号啕大哭,简直像个不正常的傻瓜。久而久之,连医师也不愿意多搭理他了。他只是徘徊在王子居处附近,失魂落魄地捱过一天又一天。

很快王后就得知,或许自己的孩子是受到了什么蛊惑。她立刻下令调查最近城里发生的事情,然后得出结论,是那个可耻的异教带来了诅咒。教徒在城里制造轰动,以此笼络人心,完成他们不为人知的计划。于是她要下令,彻底铲除这本就不应该诞生的信仰。

米罗得知了母亲要去做什么。他不顾佣人的阻挠,一定要见上她一面。他念念有词,不断重复着“他们没有错,您不要这样”之类的话。那些日子里王宫上下人心惶惶,坚信有什么邪恶的魔鬼侵入了他们的领地。

王子的愈发病态使得王后对异教的危害性深信不疑,不过也至少让她暂时改变了立刻抹杀那些人的冲动。她顾及到孩子的承受能力,换了个方向施行自己的计划。

她问米罗,那些荒谬的言论可以代替神圣的真理吗?

米罗反驳说,那才不是荒谬。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真理。

王后俯下身,为孩子擦去额角的汗珠。她想知道王子究竟想要什么。

米罗将视线从母亲身上移开,半晌,他的眸子里忽然闪出希望的光:

想见他······

我想见他,母亲!还有太多道理他都没有告诉我!

 

疯疯癫癫,不成体统!王后在心中这么想着。只是,她仍旧按照米罗说的去做了。毕竟她也想亲自会会这位能让王子失魂落魄的众生教领袖。

次日,那位被称为“神”的少年就被召进王宫里。

他并非只身前来。可是他身边仅有两名教徒跟随,这同独自一人实在没有什么区别。他依旧穿着金色镶边的白袍,系着浅金的发带。即便是面对威严的王室,他也沉着冷静,从容不迫。那自始至终都极为平静的神色不禁令人怀疑他是不是这世界上人类的一员——或者,他一定经历过很多事情,曾经的绝望将感情从他的眸子里完完全全擦除去了。

人们纷纷猜测此行凶多吉少。毕竟他们不能与主流的教派相抗衡。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王后亲切无比地招待了他们,并准备丰盛的宴席。她同他们谈论自由与诗歌,以及人类最应该保留的宽容与纯真。她说他们有很多共鸣之处,尽管所侍奉的神明不同,要返璞归真的本心却从未改变。她说王室理应兼容天下,于是真诚地邀请“神”能够住下一段日子,好好教育自己的孩子。

随身的两个教徒都意识到这是不可多得的大好机会,于是表示赞同。

结束时王后忽然问起那少年的真实姓名。

少年转过头来,淡淡地打量了女士一眼。一名教徒就立刻解释道,“神”是没有名字的。

卫兵斥责他们放肆。

而王后却摆了摆手,示意己方不必太过计较。她请求“神”多多关照她的孩子。

少年垂下眼睫,轻轻颔首,就随着仆人的指引离去了。

 

见到朝思暮想的人,米罗激动地爬起身来。一周的卧床不起使得他消瘦了许多,精神状况也不佳。他面色惨白,神情憔悴,浑身上下透露出虚弱的气息。只是在见到“神”的一瞬间,他就像立刻恢复了所有力量那般,急匆匆向对方跑去。令新来的少年始料不及的是,只是与小王子初次见面,对方就给予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然而年轻的领袖在生活中并不同别人进行肢体的接触,所以他多少还是别扭地动了动身子,仿佛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侵犯。

即便是被人们尊重的“神”,他也有着必须要去敬畏的事物。所以,他咬了咬嘴唇,对这饱含着热情的“见面礼”持沉默态度。

可能他依旧逃脱不开少年人的心性。很快,他就能娴熟地应付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王子殿下了。

米罗同样问起如何称呼。少年本想回答“和别人一样就好”,他思考片刻,回忆起王后的那个问题来,于是就改口说悉听尊便。

米罗说,明明只是个人类的孩子,又怎么能没有名字呢?

那少年忽然有些茫然。米罗就说,他想起自己最近看的一本书,里面的主角叫“卡妙”,他还挺不错的,是个善良又勇敢的好人。于是米罗亲切地称呼少年为:卡妙。

无缘无故被赋予新名字的少年愣愣地看向兴高采烈的小王子。后者握拳一拍手掌,似乎对自己的提议十分满意。

一个人······是不能没有名字的。被唤作卡妙的少年忽然体会到一种触动,就仿佛有一支细草在心底里来回撩拨。一个人原来是需要名字的······不,原来自己是一个“人”,而并非什么“神”?他在隐隐怀疑着什么的同时,也开始对这个米罗充满了好奇。他是谁?为什么他的话里总有种令人不适却又心安的矛盾感?他不禁向小王子投去视线,得到的却是意想不到的回应。对方再次探上前,紧紧握住卡妙的手,期盼的神色令后者紧张不已。然而很快,这份奇妙的感动就被打断——佣人敲门说今天的时间到了,卡妙必须回到属于他的临时住处。于是,就在米罗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有了新名字的少年消失在门后的阴影里。

 

自从卡妙进王宫之后,就与米罗日日相伴。小王子的病终于渐渐痊愈。然而,恢复了活力的他开始表现出对卡妙的深刻依赖,就仿佛一切都是为对方而做那样。这样的状况总归是危险的——王位继承人绝不能因为一个异教领袖而失去独立的品格。可值得人欣慰的一点是,米罗对学习的兴趣也在逐日增加。他在训练和背诗方面都取得了不小的进步。

这也是王后在孩子重归健康后没有立刻将卡妙赶出王宫去的原因之一。而另外,她发现这位年轻的“神”充满了智慧。随行的教徒显然没能领悟到宴席上那个问题的内涵。而他们的领袖,或许是在一瞬间就明白王后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她怎么会因为一面之缘就放弃原本的信仰,将异教的“神”装进内心并虔诚供奉呢?她只不过是在提醒卡妙,不要真的将自己视为高高在上的“神”,从而向米罗传递一丝一毫不同于王室宗教的概念。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让米罗安下心来,继续完成身为王子的份内之事。必要时也可教育他勤奋、诚恳,但绝不是宣扬卡妙教派的核心思想。深知此事的少年果真毫不张扬,只是在米罗身边默默陪伴,偶尔提醒他静心、踏实。正因如此,细心的王后在暗自称赞对方为人处事的能力的同时,也放心地将他一直留在王宫里。

与此同时,王室的宽容也可以淋漓尽致地表现在众人面前。王后觉得一举多得。

与此同时,米罗开始相信,日日夜夜的许愿是有收获的。陪伴了他长达十几年之久的主流教派并没能给他这般想法,反而是新兴的异教令他深刻相信这世界上有神会聆听每一个平凡者的梦想。毕竟他的努力都有了收获。他觉得这是卡妙带来的好运。

一定是神让他们相遇,并相识。

是米罗的学习时间,小王子要研究学者布置的课题。于是生性安静的卡妙便陪坐一旁,也称得上是起到督促小王子的作用。

米罗忽然就说,天气渐渐冷了。他提醒对方要多穿衣服。

卡妙将纸翻了一页,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

米罗不满被忽视的感觉,他有些郁闷。他很早就注意到卡妙一直穿着草绳编制的露趾鞋,那似乎是对方的规矩——可米罗从来不在乎什么所谓的“规矩”。温度下降的同时,就应该套上更为保暖的衣物御寒。于是米罗自作主张,要命人为卡妙取一双靴子来。

卡妙再次无视掉来自小王子的关心。他提醒对方集中精神。

米罗咬咬唇,似乎在努力克制着隐蔽的愠气。他安静了片刻,转而就说,卡妙这样做,是极为不正确的。

即便是歌颂光明的“神”,也请尊重一下美丽的大自然。

这是卡妙所听到的。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疯人疯语。卡妙刚要问他想表达什么,尚未开口,就忽然明白了王子殿下的真正目的。

其实衣料单薄的少年是有些惊讶的。在过往的日子里,身边的教徒总以他为模范,将他幻想成无所不能的神明。他仍然记得顶着炎炎烈日站在高台宣扬真理的情景,那一天他以为自己就要晕倒在令人难以忍受的炙热空气里。然而他坚持着,毕竟他没有办法逃避教徒们充满希望的目光。他全身上下都被渗出的汗液沾湿,喉咙却不断生出对水源的渴望。他不能因为感觉上的不适就对这神圣的仪式置之不理,毕竟他不是以一个“人”的身份而活。于是,他在暴晒下将喘息压到最低,最后爆发出象征着自由的呐喊。令他满意的是,台下的人们纷纷应和。他们的情绪也因这番鼓动而高涨起来。

所以最开始他无法理解米罗的这份叮嘱。他应该要求自己做得更像个“神”——退一万步说,更像个“宗教的领袖”,亦或是“传教者”。而不是像面对亲友那般,同米罗说些毫无意义的家常话。

他觉得与王子殿下的相处模式有些奇怪。可他说不上来奇怪在哪里。

卡妙是没有亲人的。从他记事起,就一直跟随在名为埃里克的男人身边。于少年而言,那位先生就如同父亲一般温和又可靠——直到某一日,男人说,卡妙是被“神”选中的孩子。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比任何人都要高贵的血液,他的行为也不应当与尘俗同流合污。那天卡妙仿佛大梦一场,梦醒后就已经坐在了高高的神台上。曾经无比敬重的“父亲”,竟然也跪下身来朝自己行最庄重的礼。他开始不安,开始觉得可怖无比。他想立刻大哭着走下来,告诉众人他并非什么“神的后裔”。

渐渐他就习惯了,他接受这无缘无故就被强加上的身份。不是任何人都能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稳坐如山的,他深切意识到这一点。卡妙带给别人光明,自己却一直深陷黑暗。他没有和别的孩子嬉笑打闹的童年,也没有为事业拼搏奋斗的青春。正常人应该为之痛苦的事情,他不曾经历过;同样的,正常人为之欢笑的事情,也不会降临在他身上。只是——当他看到教徒们渴望的眼神时,就会忘却这些自私的想法。他给别人带来了幸福,那么,这也可以成为他活着的最佳支柱。

卡妙不可以轻易倒下,也不可能突然退出。他需要像个“神”一般屹立在众人面前,宣扬着和平与宽容、以及相互理解的重要性。不,准确来说,他就是“神”。

那么,这种令人费解的“奇怪”就可以解释得通了。任性的王子殿下总是一次又一次挑战着卡妙的底线。他对他丝毫没有敬畏之心,也从不向他行众生教的礼节。这一点不提,卡妙并非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而对方从未意识到这些细小的鲁莽,甚至愈发骄纵,无端要修改起他作为领袖的生活习惯来,这就令卡妙觉得不可思议了。久而久之,他应付米罗的绝佳对策,就只剩下漠然与忽视,偶尔带有几分小心翼翼的不屑。

而另一方面,米罗似乎很满足于现状。他的生活在有了卡妙之后就逐渐步入正轨——这当然是卡妙从那些佣人口中得知的。年轻的“神”曾对此表示不解,譬如忽然就被王后召见的事情。当然王后的目的是要小王子尽快痊愈,那么,为何生病的米罗吵着闹着一定要让自己来到他身边呢?莫非他们其实是在过去的某个不经意间,已经见过彼此了?

他没有去追问米罗原因。他丝毫不要求别人为自己做些什么。后来的某天米罗却率先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王子殿下大概确实是中了邪,在头一次见到卡妙之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米罗坦诚地说,卡妙的存在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就如同暖和的温泉水,一次次洗濯去他内心的躁动不安。每每他回想起大街上被教徒们簇拥着的少年,以及对方轮廓柔和的面庞,他就无比期盼,期盼那人能立刻出现来给自己讲述些什么。他不愿意用“美”来形容身为男性的卡妙,也无法仅仅用“高洁”去赞扬他。他开始手足无措,直到思念将他击垮,他终于患上了重病,惊动到了多疑的母亲。

于是,卡妙就这么理所应当地来到了王宫里。

于是,在这一年的初雪缓缓降临大地的时候,卡妙觉得,差不多是时候应该回到埃里克的身边了。

 

米罗自然是不愿意卡妙走的。毕竟临别前的那些天,他总是沉默着叹气。偶尔还会眼圈泛红。

只是他没有说任何要反驳些什么的话,没有哭闹,更没有一时冲动就去央求王后将卡妙留下。他似乎在保守着什么事物,生怕它被人发现。

他只是与卡妙做出了约定:希望下次相会,能在北方的山谷。

米罗喜欢那里,可他毕竟不能常去。卡妙在传教途中曾路过几次,却没有为之驻足。

尽管如此,卡妙能够答应,这就是意外的惊喜了。米罗不贪。

他只记得最后的自己竟无能为力将那位小小的“神”送出王宫大门。漫天飘飞的洁白里,卡妙身着单衣,赤裸着雪白的双臂。他缓缓登入马车车厢,却始终不敢向身后的楼顶看去一眼。他知道另一位身份高贵的孩子一定在那里暗自伤心,对陪伴了自己许久的朋友表达依依不舍之情。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孩子正下定决心,悄悄计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同一时间里的米罗正在监督下背诵诗歌。他不时朝着明亮的火烛轻瞥一眼,然后迅速收回目光。他听到塔楼传来的七声钟响,那雄浑的声音必定会惊起一片白鸽。然而他连通过窗户目送的权利都没有。他只在心里描绘着那幅画面,他依稀记得仆人们说起卡妙离开时的装束。对方将会一如既往地身着白金长袍,梳着一丝不苟的发型,用低于常人的体温融化那纷飞的冰雪。啊,他确实是“神”,是恪尽职守的“神”,是备受尊敬的“神”。他连分别之时也绝不落下一滴眼泪,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自私的“小我”。他始终关切着信徒们的生死安危,却从没有想过在自己孤独无依时,有没有一份可以依赖的力量。

米罗当然愿意成为他的那份力量。只是这想法他从未向对方提起过。

 

少年的成长是个缓慢的过程。同时,却又十分迅速。几个春秋过去,米罗王子已然变为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蓄长了头发,肩背宽厚,手臂的肌肉更是坚硬无比。每当他身着正装,跨上白马,昂首挺胸地出城来时,几乎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为之倾倒。她们并不欢呼。相反,她们万般羞怯,甚至不敢正视耀眼的王子一眼。她们只遮着脸,亦或是装作在讨论什么的样子,悄悄地用余光打量那高高在上的王位继承人。其中不乏有容貌秀丽、举止端庄的,可即便是她们也无法令米罗为之驻足。

王子并不以此为傲。可他也没理由拒绝女孩子们的好意。追求完美是众人皆有的心情,王子深知这一点。毕竟,他自己也在几年前深深迷恋过什么人。相较于大街小巷的年轻姑娘来说,米罗的追求,就显得更加刻意、从而来势汹汹了。

他提着缰绳,驱使马缓慢行走在主街道上。两旁是戒备森严的士兵,他们排着长队,为米罗保驾护航。

居民们知道王子的出行意味着有大事发生,他们被下令不允许跨出规定的范围一步,于是拥堵在士兵把守的边界,目不转睛注视着王子经过。这样大的阵势毕竟不常见,所有人都无比好奇,也万般兴奋。

——当大队伍行至小河边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王宫里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就在对岸,另一支人马与他们擦身而过。他们几乎拥有相同的速度,却是完全相反的方向。他们在平行的轨道上越行越近,却永远无法相交,最终要面对越行越远的结果。

米罗转头望去,目光就定格在那处,久久无法转移。

很多年了。他从未想过再次相遇,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卡妙正驾着一匹纯血统的棕红骏马,在人群中格外突出。他也不再拥有少年的幼稚面孔,全然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只是那份青涩仍未褪尽,俊美也不曾消逝。他的皮肤相较于众人则要更显洁白,唇色亦是,不明缘由地就少去几分红润。他变了。不,他没变。米罗没有呼停身下的马,他只是远远看着,几乎要将对面那位年轻人锁进眼眶、印在脑海里。

这是他们几年来的第一次相遇。如此漫长的岁月里,米罗意外地没有去寻找过卡妙,卡妙更不可能进入王宫与王子相会。他们就这样忽然断了联系,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就这样完完全全,从彼此的生活里悄然消失。米罗也会遣心腹彼得去打探众生教的消息,可他惧怕母亲的威严,他担心卡妙的安危。他只能尽量缩减这样做的次数,直到它降为零。于是某一天,“卡妙”这两个字就被彻彻底底地从他的世界里抹去了。

他也会期待偶然的相遇,可近几年众生教的发展并不顺利,大多数人开始前往南方吸收新鲜血液,并且久久没有归来。这是彼得给予的最后讯息。

米罗忍受着内心的煎熬。那份折磨转而化为颅内的智慧,与剑锋的力量。他斗争过政治,也斩首过敌人。他的双手已经沾染过鲜血,眼睛也被无尽的黑暗给蒙蔽了。

而他的母亲说: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米罗在心里默念着:若是这样,倒不如不再长大。

可他没有将这话说出口。

今天他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太阳。有一束光明媚又温暖,直直穿透他眼前的阴霾,照耀进心底里来。他攥紧手中的缰绳,沉默遥望着,痴痴遥望着。他没办法停下,更不可能不顾一切追逐上去。

终于,卡妙与他处在同一水平线了。王子痛苦地闭上眼,与那位“神”擦肩而过。

他们背道而驰。待渐渐远离了王宫里的队伍,才有一名来自南方的信徒悄悄凑上来,告诉卡妙那嘈杂来自于王宫。

卡妙微微点头。他如何不知道?他比谁都更清楚那是谁的近卫队。只是他没有理由去看、去问。他只有将那份激动深深掩埋在心里,连眼底都不能泛起涟漪。

思念固然深切,但无法言表的思念,是更为钻心的疼痛。

米罗回到住处,就开始筹划起见面的适宜。

偶然的相遇就仿佛一粒火种,迅速引燃他内心的烟花。他等不及了,再多一分、多一秒也等不及了。他立刻就要去见他,见那位“领袖”。他要大声呼唤他为“卡妙”,毕竟他有自信这么多年来一定没有另一人如此称呼那个青年。

他一定是也想要见到自己的。米罗深信不疑。儿时那段模糊又真挚的感情不会就这样轻而易举就被对方完完全全遗忘掉。

卡妙,卡妙你等我!

只是令他万万不能想到的是——卡妙被全国通缉了。众生教领袖贪心钱财、以权谋私的消息人尽皆知。他给自己冠上“神”的帽子,招摇撞骗,收买人心。轰轰烈烈地大闹一场后,竟然想卷走财物,全身而退。

卡妙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米罗难以置信。那天他的情绪近乎崩溃。他不顾一切阻拦直奔母亲寝宫而去。他知道是谁下达了这个残酷的命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这件事情的发生!他要请求母亲明察!

异教到底不比正统教派,尤其是近来几年,教徒的所作所为愈发残暴凶狠,众生教威严扫地,再加入的人自然越来越少。即便是王后不下达这样的命令,在群众的声讨中、舆论的压力下,他们依旧是会渐渐走向分崩离析的。这个时候,唯有王室的镇压,才是最为正统、最为合理的。

母亲传人将被五花大绑的彼得带进来,让那可怜的仆人下跪,然后质问米罗,为什么要计划私自去见一只异教的魔鬼?

窗外响起隆隆的雷声,渐渐有雨点敲打在窗上。米罗握紧拳头,低着头一语不发。

他什么也没能保护得了。他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

母亲说,这是在帮助米罗,帮助他扫清一切障碍,成功登上王位。老国王病得不行了,外敌的挑衅也愈发频繁。王国岌岌可危。米罗将要上战场,用最锋利的刃将敌方首领的脑袋砍下,然后带着这份光荣回到祖国,在子民们面前宣誓,自己将会成为明智又伟大的新一任君主!他理所应当这么做,而不是在浪费青春,筹划这些不堪的丑事!

众生教是信仰上的障碍。外敌是政治上的障碍。母亲要把它们一一根除!

而她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给那个自诩为“神”的坏家伙安上应有的罪名,抓捕起来,立刻处死。

米罗咬牙,他深知反驳无用。长久的沉默使得王后露出疑惑的神色,她不知自己的孩子究竟要做何打算。王子的安分使得王后在放心的同时,不免保持着怀疑态度。她悄悄派人监视米罗的一举一动。

彼得已经被处死。米罗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绝望。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就这样白白丢了性命······一切皆因自己而起,他要亲自为这荒唐事画上句号。

他注定做不成好的君主。那么,就不做。米罗想到这里,被自己吓了一跳。

可他无暇再犹豫。他不能再让另一个青年也在他面前死去了。于是他独自一人在心中打草稿。暂时没有卡妙被捕的消息传来,他在提心吊胆中争分夺秒地计划着要如何逃出王宫。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米罗不是童话故事里具有神力的王子,除非······

除非他能获得马夫的帮助。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痛失爱子,米罗本应无颜再面对他。然而马夫却说,这并非王子的错。马夫明白米罗的一些心思,彼得多少曾告诉过他。他也了解王子的人品,毕竟他看着两个孩子一起长大。

马夫说,王后为了达到目的,竟然会不择手段。

米罗说,可不管怎样,她是他的母亲。

马夫点起烟斗,似乎若有所思。半晌他告诉米罗,这一天的傍晚运送货物的马车就要离宫而去,那是一个绝佳的时机。

马夫还告诉米罗,他可以请求另一个人的帮忙。但这一定意味着,米罗将会失去些什么。

米罗听到那个人的身份,沉思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他成功逃出了王宫。

携带的资金足够他购买一匹良驹。米罗又匆匆买了食物和水,跨上马就直奔北方而去。

他知道长姐的谎言不能支撑太久的。他找到她,谈判了条件。那个女人答应尽可能为他隐瞒一阵,然而,关键还是要靠米罗自己。

他也知道这是彼得家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王后最终会发现自己逃出的事实,到那一刻,马夫脱不了干系。

泪水不断从他的眼眶中涌出。他恐惧、愤怒,他忏悔、不安。他不恨任何人,只恨当年的自己为何要偏偏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开始沉醉,再没能清醒过来。

米罗踏着滚滚惊雷一路狂奔,他不知自己前行了多久,毕竟他已无心记录什么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当他终于接近山区,连绵的大雨停了。

他摘下兜帽,大声呼唤卡妙的名字。

无人回应,无人回应。米罗狂吼着,质问对方为何爽约,也质问对方为何不肯借用自己的力量,无论如何,也请依靠一下自己。

他听见前方的山谷中传来一声冷冽的:我在。

米罗向那边看去,一个瘦弱而单薄的身影缓缓浮现在蒙蒙的空气里。

 

米罗不由分说就圈紧卡妙。两个人的衣物和身体都被淋到湿透。可他们毫不在乎。米罗一遍遍亲吻着卡妙的脸颊,像是有心去安慰他似的。他们在儿时未能完成的事情,终是在今天,在这人迹罕至的山里,被痛痛快快地完成了。

卡妙十分憔悴。如若山风再猛烈些,他就要支撑不住倒下去了。他不敢相信地注视着面前的米罗,高大而健壮的青年。王子眉眼间的懵懂无知早就褪得一干二净,余下的就只有自信、勇敢,以及比从前更胜百倍的坚定。米罗真的长大了,卡妙觉得他十分陌生,又似曾相识。他矛盾着,不知是该靠近,还是该远离。他就如同一只受伤的鹿,瞪大眼睛,久久不能回过神来。长年累月的强装镇静令卡妙失去了自如表达感情的能力。他只是呆呆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米罗却脱去外衣将卡妙裹住,然后抱起他转了个圈,庆幸着他果真来到了北方的山谷。

卡妙勉强地笑笑。他说深信王子一定会来,他还想再见上一面。只是米罗的所作所为似乎和自己预想中的不大一样。他不明白米罗究竟如何看待自己这个形同虚设的挚友。但他恍惚间明白了似乎米罗还抱有更深层次的感情。

他们没有什么可以再多说的事情。米罗服侍卡妙吃下食物之后,就让他快速上马。米罗要卡妙一直向着北方而去,去一个名为迪佩斯蒙的村庄。那里会有愿意帮助他的人。

卡妙愣了愣神,然后说谢谢。随之却从马上跳下,将缰绳又交还给米罗手里。后者不解。卡妙就说,这是他自己的命运,怎么能叫米罗来扛?

原来他并不打算逃走。米罗心想着。但,如果卡妙落在母亲手里,就再没什么活下去的可能。他深知这一点,所以他苦苦劝说卡妙,恳求他不辜负自己的一番好心。

卡妙淡淡地解释道,这场闹剧,终究是需要人来亲手结束的。作为领袖,这是他最后能为信徒们做的事情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有第三个人的声音,从他们身边出现。米罗下意识将卡妙护在身后。不料后者却拍了拍王子的肩,然后说,不是什么危险分子。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岁月在他脸上刻满了皱纹,每一条都深得如同望不见底的丘壑。男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缓缓走上来。他径直到卡妙的身边,然后扶住对方的肩膀,颤抖着身子低声哭泣。

三个人都不再说话。半晌,男人才慢慢道出自己的身份。他是埃里克,卡妙那心心念念着拯救世界的养父。他向卡妙忏悔,只是出于自己的私心,竟然将一个本就可怜的孤儿推至风口浪尖。他说,这世上怎么会有“神”呢?不过是人们虚构出用以寄托精神罢了!他恶狠狠嘲笑生活的不公。他本是主流教派的唱诗人,却被妒忌自己的同伴设计,驱逐出了原本的城市。他并没有坦然接受新生活的到来,反而埋下仇恨的种子,在那陌生的地方收养了一名四岁的孤儿。尔后,在孩子九岁的那年,他告诉他,他是高高在上的“神”。那时埃里克已做过很多慈善,尽管他几乎一贫如洗,也要将仅有的财物口粮捐给需要的人。五年的沉淀使得他笼络了不少的人心。他引出“神”的说法,再加上卡妙样貌俊美,一举一动都完全符合人们心中“神”的做法。于是,众生教就这样正式诞生了。

埃里克原以为这就是生活的转折。他们的势力扩大后,就开始一路北上,直奔国都而去。他天真地以为新生的众生教可以与皇室的信仰相抗衡。他甚至萌生过要摧毁国王的精神的想法——然而那转瞬即逝。他只是想要狠狠给曾经陷害自己的人一个耳光罢了!

他不知道欲望只会愈增愈多。渐渐他开始腰缠万贯,尽管那些钱被称作“善款”,是留给更为贫穷的人所用。但埃里克知道,这不过是他的私有物罢了。捐给信徒的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潜藏在海底的巨大财富,还是归他和自己的孩子——不,那是众生教的“神”。黄金、食物,都是归他们所有。

但是卡妙丝毫没有表现出对这些事物的兴趣。埃里克暗示多次后就发现,这个孩子确实是在恪尽职守,一言一行尽量按照最规范的标准来。他知道年复一年的生活已经令孩子移性了,对方现在不过是行尸走肉,没有自己的主观意念。这样的卡妙怎么会有伙伴,又怎么会有乐趣?

他并不需要!埃里克固执地这么想。他已经拥有了地位和荣耀,舍弃这一生的感情又如何?这点所谓的“牺牲”,并不值得被同情。

听完这些,三人又陷入久久的沉默。米罗安静听着埃里克的自责,一样地,也并不同情那个男人。卡妙则是垂着头,所以另两个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卡妙忽然说,自己并不是愚蠢到一无所知的人。众生教后期走下坡路,最主要还是缘于他和养父的矛盾。

这些年来王室没有给予任何异教以打击,即便是面对发展得风生水起的众生教,也保持着不闻不问的态度。那就仿佛是对曾经他们领袖的陪伴表达感谢似的。而埃里克的贪婪终于也令卡妙不安,他数次向男人提出,却数次遭到反驳。

他觉得不该再助纣为虐了。于是在宣讲中,他开始掺杂自己的见解。

敏感的埃里克立即就觉察出养子的叛逆,他开始变换策略,渐渐就不允许卡妙出现在众人面前,或者只象征性让他露一下脸。更多的,则是由自己来主导人们的精神。

卡妙忍无可忍,又无可奈何。最终,他选择玉石俱焚。

他没有要把养父也拖下水的意思。他只是觉得,众生教应该完了,应该原原本本结束了。毕竟王室在众人面前要表现得仁慈,他们不会将每一个异教徒赶尽杀绝的。只是,这件事情需要一个罪魁祸首,他需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大多数人的活着。

那个人无疑就是卡妙。这是命运的安排,卡妙不逃。

米罗握紧了拳头,近乎疯狂地朝着卡妙大吼:凭什么?

凭什么要由你来承担一切,凭什么你命中注定要比别人牺牲得多?

卡妙摆摆手。这是真正的神为他安排的结局,他尊重结局。

神是真正存在的吗?埃里克忽然这么问。

卡妙想了想,就说是,神可能并非实质性的什么事物。他可以是清风,是细雨;他可以是山间星耀,也可以是窗口月明;他可以化为信念、理想,深深埋藏进每一个人的心底里。

听完这些,埃里克就笑着说,他明白了。他一把将卡妙抱紧,然后无比激动地说,真抱歉,我的孩子,这么多年,竟然不能好好相互拥抱一次。他希望卡妙还能将他视作父亲,毕竟,自领养的那天起,卡妙就没有这样亲切地称呼过他。

卡妙愣了愣,然后轻轻摇头,又轻轻点头。他说,他的父亲早在王国的战争中命丧马蹄下,母亲也随之大病而亡。他是个没有父母的存在。埃里克将会是他敬重且不舍的人,但不会是他真正的父亲。

他们最后的道别将会是心最贴近的一次。埃里克心痛地笑了,就发现卡妙的唇角也微微上扬。原来自己的孩子笑起来,也是同那些平凡人家的子女一样单纯而美好。

神是存在的。埃里克说,神是存在的,那么,他也该为从前的恶行赎罪。卡妙察觉出男人的异样,不禁问对方想做什么。

埃里克让卡妙快速上马,然后告诉对方,不能再让孩子承担更多了。一切的一切皆因自己而起,理应由自己亲手了断。

卡妙惊讶于养父冲动的决定。另一方面,米罗也劝说道,希望卡妙离开。

马上的青年呆呆注视着下面两个人真诚的神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米罗执起卡妙的手,轻轻一吻,然后说,请在北方等我。

 

待一人一马的身影逐渐远去,留在原地的埃里克问米罗,他究竟出于什么心意,竟要这样保护卡妙?

米罗回答,罪人是没有资格问这话的。现在他能忍住没有揍埃里克一顿,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

埃里克叹了口气,随即自嘲般地笑起来。米罗由不得他装疯卖傻,只问他想好面对王室时的说法了吗?埃里克说,他不会令那些人起疑心的。

卡妙将会被被抹去,从世人的记忆中完完全全被抹去。

见他的表情确实只剩下认命,米罗也就不再追问什么了。

 

令王后意想不到的是,米罗的擅自出逃,不仅没有酿成纵容嫌犯的大罪,反而荣获擒拿罪魁的荣誉。那么,对于私放他出宫的马夫的惩罚,便可就轻避重了。

米罗为此松了口气。

一时间全城上下都知道众生教的领袖死在了前几日庙堂的大火里,尸体已经被发现。而这个名为埃里克的男人,是同流合污者之一。在死人身上并不能很好地撒气,于是舆论的焦点很快转移到埃里克身上。人们唾弃、嫌恶他,请求将他处死,最起码也必须终生监禁。

王后异常高兴,她说,犯人是米罗擒回的,那么最终的结果仍是交由王子来定夺。

她希望王子下令处死埃里克,然后在众人面前将那个男人送上绞刑架,以博得所有目击者的喝彩。

米罗想起卡妙。他有些犹豫。

当他转头看到埃里克的神情时,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行刑的日期就定在一周之后,王室欢迎每一个人前来观看罪大恶极的人被剥夺生命的瞬间。

米罗最后问埃里克,真的不会后悔吗?

埃里克说,他只希望以后,有人能够好好对待他的孩子。他再别无所求。

 

两个月后米罗就要出征。他明白这场战役的至关重要。倘若他胜利,就可以坐上国王之位了。

出发前王后再三叮嘱,不需要倾尽全力。敌方不过是个实力不足的小国,稍加打击就会彻底垮台。她不过是借助这个机会,令继承人的登基更为顺理成章一些。

她已经为孩子扫清了障碍,就只差这一步了。

米罗在前一夜久久不能入睡。他想了很多,想在自己手下死去的人,想彼得被带走时绝望又无助的神情,想马夫目送自己离开时手中忽明忽暗的烟头。他想到第一次见卡妙的惊讶,以及得知对方进王宫时的欣喜。想到河对岸卡妙的清冷淡然,想到最后分别时那个重归平凡的年轻人的手足无措。他想了很多。他忽然明白埃里克为什么一心要选择死亡,那不过是一种解脱。即使他保全了性命,后半生也只能在自责与愧疚中度过了。

那么自己呢?米罗会成为国王,接受全国人民的敬仰。他拥有力量和财富,可以肆意扩张领土、亦或是召集美人。他站在金字塔的顶端,享有用不尽的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他是权力的核心。

可是,这些是他自己亲手挣来的吗?

可是,坦然接受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真的能令他心安理得吗?

可是,他快乐吗?

卡妙来到王宫的那段日子,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幸福。

卡妙离开后,他的生活就仿佛重归原点。

所以,幸福究竟是什么。米罗觉得已经很明白了。他心里隐隐有了危险的打算。

守夜的仆人总在后半夜就自顾自消遣去了。米罗套上大衣,在黑夜的掩护中直奔长姐卧房而去。

 

王子牺牲的消息传来,举国上下皆为之震惊。

王后痛斥报信人,并下令将那可怜的人囚禁起来。她急急忙忙准备衣物,要亲自去战场。她不相信米罗就这么死了,除非她见到尸首!

怎么会,怎么会呢?明明已经做完了一切,明明只用等待着王子凯旋,然后就可以将他推上国王的宝座。

她用心计划了二十多年,竟然因为米罗的死讯而全部付之一炬。

亲友和仆人们纷纷劝说王后不应一时冲动就动身。继承人已死,王宫中上下混乱,需要一位有智谋的人坐镇才行。王后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那一瞬间王后忽然觉得被什么绊住了脚。她手握最高的权利,甚至可以呼风唤雨。可是,她却连去见自己的孩子最后一眼,都没办法做到。

她转过头,就看见国王的长女迤迤然而来。后者给予轻声安慰,然后说,这是米罗的命运,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所有的人都应该尊重他。

 

王室的长女登基成为新任的女王,已经是三年后的事情了。

战争结束,王室为米罗王子举办最隆重的葬礼。所有的人民都沉痛地哀悼,并为之祈祷。出人意料的是,王后没有将他的墓碑设在主教所规定的地方,而是命人千里迢迢运送至北方的山谷,将米罗的魂魄安放在那与国都遥遥相望的寒冷之境。

这还是新女王的建议。老王后竟照做了。

人们都在为王国拥有新的国君而高兴。传说这位女王生性仁慈、聪慧而坚定。毕竟她刚即位就推行了停战和解、救助贫民的政策,这一点深得人心。

米罗在酒馆前下了马,将兜帽摘下,推门而入。

里面有一群寻欢作乐的人。米罗绕开他们,径直去点了一杯啤酒。他坐在前台同酒馆老板聊了一会,当得知居民对新上任的女王持赞同、拥护的态度时,就终于放心了。他询问起这一带的生活状况,老板骄傲地说,他们并不富裕,却感到充实。

米罗再问起他们平日里是否会去做祷告。老板摆摆手,那不是他们的习惯。这个镇子没有人信仰“神”,大家自给自足,只求平安、快乐,并不会奢求过多。这时候几个青年开始弹琴,便有一群姑娘快活地手舞足蹈起来。米罗放下杯子,转过身去看着那群兴高采烈的年轻人,就好像自己也获得了极大的愉悦似的。

老板忽然凑近说,最近这镇子里常常出现一个来自北方的青年,举手投足就像神仙,但却平易近人。他很穷,没什么积蓄,又无处安身。几个富足人家想要收养了他,当孩子,或定下婚约,却都被他礼貌地拒绝了。那个青年自己吃不饱穿不暖,却时时刻刻想着照顾别人。流浪汉都喜欢跟他在一起,孩子们也爱戴他。老板连连感慨,这个人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此与众不同。

米罗却笑了,说他也想会会这位青年。

这不难。老板说,他最近常常在下午去南边的田园里。

米罗略一思忖,已经过了正午。于是他同老板告别,并感谢对方的盛情款待。

明媚阳光下的园子迸发着勃勃生机。米罗放眼望去,一排排青翠的矮灌木透露出新生的活力,仿佛也在隐隐预示着什么美妙的事情即将如期到来。

米罗细算了算,在从前的日子里,他只见过那个人四次。第一次,他觉得惊讶,随后就无法自拔;第二次,他满心欢喜,并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第三次,他们擦身而过,却连最基本的问候都没机会说;第四次,他们分别了,不想竟再也没能重逢。

米罗伪造出王子战亡的消息后,就只身前往迪佩斯蒙。他马不停蹄地追赶,最终到达了那个村子。不过,他没能见到预想中的人。

他接受了村民的帮助,并在那里居住了一年之久。他静静等待着王子的讣告,唯有确认这一点,他才能安心再次南下——但他绝不会回到国都,他害怕身份被揭穿。他也明白自己所要寻找的青年同样不会折返。现在他们都是被世界遗忘的人,游离在万物之外,却又同处于时间之中。

一个人生活毕竟不易。米罗失去了荣华富贵,失去了来自他人的奉承与服从。可他觉得开心。他对王宫之外的所有地方都抱有最真挚的热情。他在探索中品尝到生活的滋味。那并不可口,却令他满足。

他只是在不断寻找着另一位青年的身影,并从来没有停歇。他探访过多个北方的村庄,一路向南捱进。在漫长的旅途中,他收获过友情、感受到过异乡居民带来的温暖。他见过成群南飞的候鸟,也见过溯游而上的大鱼。他见识太多,也收获太多。他现在是个富有的人,满心都是珍贵的幸福。

而现在,他真正的幸福就要到来——

他果真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这声音忽然停下,然后四面重归寂静。

米罗没有回过头去。他只是说,希望对方也能主动抱自己一次。

那个人似乎愣了愣,然后迟疑着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最后终于化作一连串的小跑,从背后紧紧拥住米罗。

米罗仰起脸,无奈地笑着,然后分开对方的手转过身,轻轻将他揽入自己的怀里。

是熟悉的发色,以及发间清新的味道。米罗见到故人,就感觉眼眶不自觉发热起来。对方也轻轻颤抖着,似乎在哭,却没有任何声音。他们就这样拥抱着,久久不愿分开。

米罗说,走吧?然后去牵对方的手。

名为卡妙的青年点了点头,就似乎很放心那般,握住了米罗的手掌。

 

后来人们常说,北方的各处村庄与小镇,总能见到两名快乐的年轻人,骑着很健硕的马,旅居在不同的地方。

他们住的时间总是很短。然后在某一日,两个人就忽然消失。那象征着他们早已离开,谁也不知道下一站会是哪里。

后来的后来,他们就再也没出现过。或许他们已经离开祖国,去往其他陌生的地域?不过,谁知道呢。他们本就不是人群的宠儿。真正能陪伴他们的,除了漫长无比的时间,就只剩下彼此。他们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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