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笑谈】8

第八回

假奴才恣意撩神绪 真文人斗胆论潜心

 

话说俩人总算是在茶馆里见了一面,李哪吒才刚坐下,便有一成套儿的动作,惹得敖丙不禁心生奇怪,暗道:“他分明浑身是汗味,想来是做体力活惯了的,手中有力,却细腻得很,竟不生茧子。他这是甚么意思?桌子板凳,统统要再擦一遍。嫌弃人家脏乱前,偏不先关心自个的整洁。更不肯告诉我真名。好生讲究、又好生奇怪!”也没多问,就要拿起眼前那壶瓜片,再为自己倒茶。谁知李哪吒伸手一拦,道:“且慢。”敖丙不解,就见李哪吒把那壶下等的茶,及他先用过的杯子搁到一边的桌上,再把新端来的茶斟好,恭敬地双手奉上一杯,道:“请。”敖丙迟疑接过,这才意识到身边的客人不知何时已纷纷散去了。这偌大的一片地儿,到头来竟只剩下他们俩,愈发觉得今日约会不同于以往,那里有些奇怪,却怎样也形容不出。


李哪吒欲向后仰,忽地意识到茶馆里没椅子,背后空荡荡的,令他难受。恍惚间屁股上生了钉子,一心想着非得倚靠些什么东西才好。他要给敖丙倒茶,这才将身子向前倾了倾,觅得几分舒适。那敖丙喝起茶来,当真谨慎又文静,只见他一手拿着小杯,凑到唇边浅浅呷一口,竟半点声音也无。一面喝,一面不住地拿眼睛瞅李哪吒,见他也朝自己看过来,又立即将目光移走,佯装在打量这茶馆的布局装饰。李哪吒愈发瞧他有趣儿,抿了抿嘴,旋即伸手遮住,担心令人误会自己笑话他,低低地咳嗽一声。仍是被对面那个心眼儿多的敏锐捕捉到,敖丙当即落下杯子,跟着小声地清清嗓儿。


新茶较之旧茶,色泽和风味都有极大的不同。茶的模样千千万,有胡靴的,有牛臆的,有浮云的,更有波纹的,都是好茶。《茶经》有载:“茶性俭,不宜广,广则其味黯澹。且如一满碗,啜半而味寡,况其广乎!”说的是这烹好的茶,不宜多添水,否则,它的味儿就淡,就没那种入口的微苦,洋溢的回甘了。这间茶馆,生意本就不做给体面的人,水掺了多少,才是评判上中下等的唯一标准。人们一见那碗大,量足,比别家实惠,进来歇息的也就多,那里还管甚么“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掌柜的收了李哪吒的钱,不敢怠慢,实打实给他泡了壶金镶玉。究其流程,难免有些妈虎,念在馆子里的也懂不了太多,倒没甚可怪罪的。


李哪吒知道俗人都是以茶代水的蠢物。若是指望那些个人,壶儿送上来,立时抢着为对方斟,生生将那品茶演成了斗酒的风气,既失了“静”,又不够“动”,可笑又可怜。但,他的敖丙不同,一举手,一投足,“飞雨洒轻尘”,好令他打心底里欢喜。不禁暗道:“原来江南的人,果真是这般含蓄又内敛,做事慢吞吞、静悄悄的,跟咱们天津卫的豪放、刚烈完全不同。”当即像是见了宝物,还想同他握手,又生怕吓着对方,反把他这第一印象落到谷底。


李哪吒不知道的是,敖丙本就自产茶的地儿过来,他家又做这门生意,就是没见过甚金贵的名茶,也多少懂得其品位,各处表现不至于令他丢脸。新上的茶显然同方才不是一个档次,他早就喝出蹊跷,又不知个中缘由,更不好问,就只管注视着李哪吒。从方才见面起,那人就一直笑眯眯地凝着自己,万般殷勤,万般示好,如同汹涌的潮水,又如沸腾的热浪,令他那儿那儿都不舒服。过了许久,才轻声试探道:“陶先生?”李哪吒立时应道:“嗳。看了这么久,终于想起同我讲话了么?”敖丙忙道:“不,我……”李哪吒道:“你发呆作甚。喝茶喝得呆了,还是看我看得呆了?”敖丙立时凝起眉头,道:“我不曾……”犹豫究竟是要答“不曾发呆”,还是“不曾看他”。李哪吒并不在意,当即道:“不过说句玩笑话,你莫当真!”


敖丙松了口气,这才听李哪吒道:“你今年多大,在那里做事?”敖丙就答:“二十有一,只在报社做小工。”李哪吒心道:“竟与我同岁。”又问:“几月出生?”敖丙答:“腊月。”李哪吒道:“那便好。我也是二十一岁,却是三月出生,足足大你好几个月。”敖丙点点头,也问:“陶先生在那里做事呢?”李哪吒神色不改,胡诌道:“我在一个大户人家,给他们干清闲的杂事。”敖丙听了,心道:“原来如此,果真同我一样,是不起眼的小人物。能与他交上朋友,不论话题,还是想法,多少都亲近些。”就不再有面对着强敌的压迫,微微直起身子,道:“陶先生今日邀请我,是想聊些什么?”


李哪吒挑挑眉,道:“嗳,不妨说说,你的文采为何那样好?我读了许多,把‘炳灵’的作品,一一收集下来,贴在一起。每天都要读它们好几遍。”敖丙惊问:“当真么?”李哪吒道:“骗你做甚?可惜今日不曾带来,下回你来找我,我拿给你看。”敖丙点点头,又听李哪吒道:“我还听说,你跟那个叫杨戬的主编关系好,我才托他给你捎信儿。他待你如何,平日里倾轧你么?”敖丙道:“不曾有的事。杨先生待人,百般真诚……”李哪吒立时打断他,问:“那你看我,待你真诚么?”敖丙不知他心中的算盘。毕竟俩人才见面,他那里得知李哪吒为人究竟如何?又不会现场编出好听话儿哄他,支吾道:“确有几分……”原以为对方仍会放他一马,不想李哪吒偏生较起劲儿,道:“确有甚么?”惹他好一阵难堪,只得闷着头道:“确有几分真诚罢。”


李哪吒摸了摸下巴,再道:“我是‘几分’,他便是‘万分’了?你说说,他用这‘万分的真诚’,又如何待你?比待他的女朋友还要好么?是请你吃了饭,还是邀你去他们家做客?”敖丙道:“都不曾。我们不过是寻常的友人,但,他于我仍是有恩,若非他推荐,想来我无法进到文社,更无法学习更多的文化。”李哪吒讶然,道:“你进‘天涯文社’了?”敖丙点点头,道:“不错。只是,在那里我鲜少有话说。”李哪吒道:“这又是为何?”敖丙道:“我不过平凡人家出生,也不曾学过洋文,那里同那些少爷谈天又说地呢?”李哪吒这才明白敖丙不近人的原因,可他并不声张,只笑道:“那,得亏了你遇见我。有甚想说的,想做的,毋需顾忌,统统地来找我。我们俩,才当真是门也当、户也对。”敖丙吓道:“怎说起谈姻缘的话了?”李哪吒道:“我不过想起来就用,并无谈姻缘的心。反倒是你,无故计较起这些,莫不是有了其他念想?”敖丙当即臊红了脸,心道:“这人说话好不正经!”见他如此,李哪吒只管得意地笑,把那壶儿往敖丙一边推去,示意他继续倒茶喝。


敖丙端着杯子假装喝茶,直到那脸上不烫了,才敢再看向李哪吒。他还是懒洋洋地坐着,一只手托着下巴,除了敖丙,谁也不瞅。小二赠了一盘瓜子,惴惴地端来这桌,道:“两位,请。”李哪吒道:“放去他那边罢。可有红豆馅儿的炸糕?也给他上一盘。”敖丙忙地伸手,拉住他胳膊,道:“不必,我不爱吃那些。”李哪吒见他主动来碰自己,竟愣了神,就听那小二在身旁道:“这可不巧,咱家还真没炸糕儿卖。”话说完,缩了缩脖子,以为要挨骂,谁知那李哪吒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他就赶紧拿着茶盘走了。这一边,敖丙自知失礼,赶紧把手收了回去,就听李哪吒轻声道:“恁地心急。你怕甚么,他们还敢找你要钱不成?”敖丙道:“这是甚么话?只是我不爱吃炸糕罢了,若是真端上来,你一个人吃了,倒也可以请他拿一盘。不然,属实有些浪费。”李哪吒笑道:“好,好,我不再自己做主。你若想吃些甚么,只管告诉那小二。”敖丙就点了点头。


李哪吒这才欲把他引上正题,道:“我不禁好奇,你平日里在家,都爱读些甚么书?那样的一手好字,还有满肚子墨水,都是跟谁学的?”敖丙道:“我不瞒你。我有一位旧学堂的先生,亦是我父亲。来天津之前,便是跟在他后边学文章的。但,大多是四书、五经之类的古训。要论新式的书籍,还要归功于进了报社,跟大家学的。”李哪吒道:“这样么?原来你曾是个‘旧派’,这可奇了,你如何跟杨戬那群‘新派’混在一起?”敖丙道:“新旧与否,不过是个单薄的说辞。人人都爱给自己划一个身份,抨击这个、诋毁那个,倒不如好好花点心思,读读古文,研究研究白话,总胜过在这作无谓的纠缠,反而失了文学的初衷。”李哪吒油然生出几分敬意,道:“你继续说。”心知那敖丙谈及自己擅长的地界儿,整个变了一人似的,再没有之前的谦卑谨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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