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沉】十一

民国pa,藕饼,捏造,章回体


第十一回

良言尽手足存间隙 密语生鱼水诉因缘

 

话说那敖丙正从敖夫人房里出来,满腹心事。一面走着,却没看前方的路。这时正有一人站到那边,低低地一喊:“三弟!”敖丙抬头一看,可不正是他的大嫂蕙兰?于是应道:“大嫂。”蕙兰四下里浅浅地一望,见没什么人走动,于是要敖丙到楼下,自己有两句话同他说。敖丙心下一想:“这时候来寻我讲话,定是有重要的事了。”就没有多问,直接跟着过去。两个人到了大堂的后窗边,蕙兰似有些顾忌,犹犹豫豫道:“三弟,你往年一直不在家,我又是前年才嫁进来。我们叔嫂两个,本不算太熟。若非万不得已,我是定不会来跟你说这些的。”敖丙立刻道:“哪里的话?大嫂但说无妨。”蕙兰道:“现如今我们也算一家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是极好的。而我最近,到底是逢着化不开的事了。我胸中抑郁,不知该对谁说,偏听了雷家少爷夫人的话,都道你这位三少爷,待人处事最为本分和气,这才来打扰的。”敖丙就道:“还请大嫂明示。”


蕙兰就把她的烦心细细说了。原来在天津卫的时候,她在抽屉里发现一张鞋票,本以为是敖甲又缺穿的了,仔细一看,竟是张坤鞋的。她又以为丈夫要送自己礼物,一时没问。但敖甲又迟迟不提这事。后来再去看,那张鞋票已经没有了,这才晓得他在外头有了女人。敖甲并不当回事,他反正再养得起一个姨太太,不觉得是大问题。只是这女人居心叵测,不愿嫁进来做偏房,反倒要敖甲为她置办房产,在外头另立门户,大大方方做正室。但敖甲夫妇本为分出去的一家,平日里做买卖也只是温饱有余、挥霍不足,哪里经得起再养个大手大脚的女人?但,敖甲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被她迷昏了头脑。他这回的大生意,对方说是走洋货,蕙兰一听,光卖点日常物品,哪里能赚那么多钱?再细细调查那些人,怕不是夹了一批军火!当即跟敖甲说了这个事情。但敖甲一意孤行,非得干一票大的,让他这新一代敖氏发达起来,在天津卫有头有脸。


敖丙听完,大吃一惊,心道:“兄长竟然这般糊涂?”又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劝他嫂子。正思索间,蕙兰道:“这事若是同爸爸说起,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你们兄弟俩,感情最好。就当是嫂子求你,若能去劝一劝,多少令他警醒、收敛些个,倒也令我安心了。”敖丙毫不犹豫地应下,自斟酌一番。蕙兰刚要回楼上去,转念一想,仍是叮嘱道:“你莫要跟他明白地讲,否则又怪我多嘴了。”敖丙知她不愿将事情闹大,但凭空提起,毕竟属一桩难事。思来想去,竟不知如何是好。


次日他大哥忽然过来敲门,说要带他去茶室转转。敖丙应了,心中自是另一番想法。头天晚上才刚被大嫂拉去说话,现下机会立刻就来了,他当然不会拒绝。二人在街上逛了好一会,有一句没一句聊些不相干的事情。他们随意进了家茶馆,要了壶瓜片。慢慢地,敖丙开始问:“兄长在天津卫的生意如何呢?”他大哥就道:“也还可以。但这一行讲究多,人情往来又不可少,我常常感到头疼。”但不知三弟为何忽然就提起来,于是问:“怎么打听起这个了?”敖丙答:“我年前问过父亲去武汉一事,他仍是不肯,说我没有经历。故来向兄长讨教。”大哥笑道:“我当是什么!但这一方面,我同父亲想法一致,都觉你不甚适合。”


敖丙道:“熟能生巧,这话用在何处都不为过。”大哥道:“有些事不是强求就可来的。更重要的是缘、是命。”敖丙就问:“命为何物?缘又为何物?”这时小二将茶壶端上来,另伴有两只精巧的小杯。他大哥就倒了茶,拿起其间一只杯子,轻轻抿一口,然后举给敖丙看,道:“被我喝,这叫缘。”敖丙有些不解,正要问时,又听得:“被我喝,也叫命。”敖丙心中隐隐有了揣测,但仍是不敢肯定,于是道:“还请兄长明示。”


他大哥就放了杯子,笑着回道:“你生下来,就不该做这个,这叫命。可你非得做这个,那就是缘。缘从不问你是否适合,命从不管你是否去做。一在你如何思考,二在你如何行动。”


此番话一听,敖丙恍然大悟。尽管他大哥这一席教诲,与他独自去解的相差无几,却仍有些许不同。于是他道:“多谢兄长点拨。但依小弟之见,既然‘缘’字在前,我定要尝试一番,再做定论了。”他大哥点点头,道:“有这份心是好的。但近来父亲身体欠佳,你就莫要给他添麻烦了。”敖丙一惊,问:“什么时候的事?为何父亲不曾告知于我?”毕竟自己是医生,家中亲人身体抱恙,他有义务去照顾。且他近日闲居家中,确实有几回听父亲在房中大声咳嗽。他问起时,老龙王只道偶染风寒,不必小题大做。且他知晓父亲有吃烟的旧习,故咳嗽喘气也属正常,不想竟到了令他大哥也警醒的程度?敖甲却浅浅一笑,安慰道:“不是大事,你莫要惊慌。但他毕竟渐渐老去,有些事情能不令他操心,还是尽量不去相扰吧!”


敖丙听闻,心中似落了块大石头。他转念一想,就谨慎问道:“兄长昨日提起生意一事,可有何细节?”大哥问:“何事?我最近合作的那些么?”敖丙颔首。大哥就道:“目前看来,倒是顺风顺水的,不像有什么坎坷。”敖丙一捏拳头,轻轻道:“我昨晚思想来,觉得有些蹊跷。”大哥听了,自是心中一惊,不甚明白为何身边人同说一样的话,于是问:“什么蹊跷?”敖丙答:“货量着实稀少,但利润颇高。仔细算来,现下普通民众并不富足,对其没有多少接受度。故,为何他们可以肯定,能够大赚一笔?”


大哥道:“你怎会想起这个?是谁给你说的?”敖丙道:“我自己想来又如何不可?兄长请三思。”但他大哥为钱已是奋不顾身了,此刻哪里还管自己兄弟的肺腑之言,只道:“这些考虑,我难道会不如你?到此为止,休要再提。”面子上极其不好看了。敖丙担心再强迫下去反弄巧成拙,而情分已尽到,敖甲固执己见,他也无法力挽狂澜。一时就不再多话。然而,他大哥绝非姑息之人。素来温和的三弟忽然干涉他的生意,绝对非同小可。他细细端详敖丙,又觉得没甚蛛丝马迹可寻。当即先在心里记了一账,日后还得处处小心。看似不了了之,实则心生芥蒂。敖丙多少也有了些感受,尽管不提,但着实苦闷。一来二去,就被哪吒嗅到了不对劲的气息。他终是忍不住问:“谁又想挨打了?”


这是二人间的密话。由哪吒率先提起。他偶尔说起一些事情,没头没尾的。最开始敖丙半猜着,大致都能理解。久而久之,他连猜也用不着了,只消注视哪吒的神色,亦或是动作,就能把那些个意思了然于胸。后来哪吒道:“你如此懂我,倒不如,我们来搞一个‘密话’。懂它的人,只有你我。”敖丙觉得有意思,也就点头应了。现下哪吒这莫名其妙的一句,意为又有谁惹了敖丙?他可要动手了。


敖丙就笑笑,道:“没谁想挨打,你自己去打墙。”就听得哪吒急道:“那可不成。我手疼的。”然后就走到他身边坐下,两个人并排,在遐思坡看一群小孩子追着打闹。哪吒见他不接着说话,于是问:“你当真不同我说?”敖丙道:“确实无事。若说一定有,那便是我自己又异想天开了。”哪吒道:“异想天开也没甚不好,你且说来与我听听。”敖丙就道:“不过是把出去闯闯的事情,再告诉给我兄长听,得到了同父亲一样的评价罢了!”哪吒笑道:“你兄长,莫不是敖甲么?”敖丙答“是”,就听得:“你莫要信他便是!我只觉得,你那位兄长,不定有你看得通透。”敖丙严肃道:“那怎么敢?兄长在外闯荡多年,又已成家立业,很多事情他当然比我更懂些。”哪吒道:“不愧为读过书的人!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但我问你,经历与否,又有什么呢?”敖丙不解,问:“这是何意?”


哪吒就给他找相似:“比方说,你那个老爹,他过的桥,可比你们兄弟走过的路还多。这话不假罢?”敖丙颔首,就又听得:“但他不一定看得通透。你和你哥哥们,都是从小读到大的书,脑子里有东西,自然就对一些事情很豁达。就好比钱,你会像老爹那样,拼了命往钱眼里钻么?”敖丙忽地明白了,就笑道:“是了。人人都没有你这般会说话。但于我而言,听听他人意见,总归是好的。”哪吒就又站起身来道:“我骗你玩的。我最爱扯东瓜拉葫芦,不是理搅出三分理。你只管听,可莫要照着做。”然后伸出一只手来。敖丙见了,轻轻握住,借他的力也站起身子。哪吒见敖丙不拒绝,比斗赢了蟋蟀还高兴,于是笑道:“这样便好!我们俩再走走。老坐在这,倒愈发觉得冷了。”


两个人沿着小路慢慢地走,不一会就闻见一股子甜丝丝的香气。哪吒喜道:“不想她今日终于开张了!”敖丙顺着看过去,远远望到那个卖粥的老婆子,摆出两张木桌、几个小凳。已有三四人坐在那里吃。哪吒道:“我们也过去。我以往就在这里吃的。”敖丙见他快活的模样,不免也心生喜悦,应了声“好”,就三步并作两步快跟上去。


哪吒赶到摊子前,直接道:“先来两碗罢!”那老婆子问他:“少爷,您要枣儿的,还是白糖的?”哪吒听她这样称自己,登时一愣,道:“什么少爷?你不认得我了么?”老婆子听了,许是觉得耳熟,就把手里的瓢放下,慢慢地凑上来,仔细打量了哪吒一番,惊道:“啊呀!怎么是你?”哪吒道:“是我。你眼睛怎么了?”老婆子道:“老了!不中用了。”哪吒认真看去,她鼻梁上凹进一块,倒像是新添的伤。正要再问,谁知敖丙也发觉了,伸手拍了哪吒的肩膀,没让他接着说。哪吒迟疑片刻,道:“那就······两碗白糖的。”敖丙轻轻道:“不必破费,我不吃。”他确实从不吃街边的摊子。哪吒却道:“那不成。粥我吃了好些年了,所以这老婆子认得我。你小时候,身边都是书、都是玩具和热闹。但我小时候,可就指望这一碗粥了。”


敖丙听闻,答应下来,然后跟哪吒在桌边坐下。他发现哪吒的目光没离开过那老婆子。妇人头发全白,佝偻着背,活像只冻过的虾,动作缓慢至极。而哪吒看她时,只皱着眉,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于是敖丙奇道:“你怎么了?”哪吒回过神来,道:“没怎么。”敖丙继续道:“你很不对劲。”哪吒就张了张嘴,扯出一个很悲伤的笑,半天才解释道:“因为我觉得,她明天就不会在这里了。”


粥被端上来,两碗,白花花的,上面覆着厚厚的糖。敖丙用勺子挖下去,搅拌了一下。热气腾腾地冒上来,迷了二人的视线。哪吒舀一大口,也不管烫不烫,直接塞进嘴里,然后大口喘气。敖丙见了,关切道:“你慢些吃,我不和你抢。”哪吒却答道:“不管你的事,这回算我和我自己抢的。”敖丙觉得他心中有难以疏解的情绪,于是柔声安慰道:“我知你在伤心什么,但,无论是谁,生来都注定要遵循两个字。”哪吒问:“哪两个字?”敖丙道:“缘、命。但,这也是我听别人说的。”哪吒大笑:“信缘就罢了。你还信命?”敖丙问:“为何不信?”哪吒道:“命这种东西,太过缥缈!倘若我信命,早就不知死在哪里了。”


敖丙道:“你没有死去,不也是命做的决定?”哪吒道:“这样一说,似乎有些道理。但人万万不可太执着于命。除非你生在一个框子里。”敖丙道:“那倒也是,框子框住的人,生下来就必定被困在里面,再出不来。”哪吒接着话茬,就问他:“你以前不爱说这些。是谁教你的?”敖丙诚实地答道:“前些日子我兄长提起的。”哪吒一听,当即不耐烦道:“兄长兄长,他怎么净不教你些好的?你再提他,我可恼了。”敖丙就安慰道:“好好好,我不提了。”


哪吒吹了吹粥,再吃一口,就觉得这老婆子眼睛花了,糖也没个度地搁。他甚觉齁得慌。再看敖丙,只是浅浅尝了一丝,并不多吃。哪吒想起小些的时候,同那些叫花子一起,个个都觉得糖搁得多,愈发是件好事。粥是甜的,而日子是苦的。现在他却不这么想了。有时候称物极必反,这不无道理。他注视敖丙,想着他那番“命”、“缘”的定论,忽然就觉得,这是某种意义的暗示。于是他问:“你说说,我遇到你,算不算得上是缘?”敖丙正盯着碗里的粥,这时候回过神来,道:“怎不算呢?能相识的人,大都是缘分牵线。”哪吒再问:“那我更进一步,把它当成命,可好?”敖丙一愣,心道:“可是我方才说了些玄之又玄的物事,反惹得他悟不开了?”暗说不好,就要令他不再深陷,引回现实中来。于是道:“是不是命我不知,但你大可不必考虑过多。你我二人有相似之处,话语投机,世间哪里还能寻得这样的知音?”哪吒这才露出笑脸,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也不再多想,反令你担心。”


两个人说说笑笑,到底是吃完了这一餐。付钱的时候,那老婆子忽地就抓住哪吒的胳膊,道:“小子!你慢着。”哪吒问:“什么事?”就听得她说:“这么些年,虽说是我照顾你,但你也没少给我好处。这顿的钱,你不必给了。”哪吒惊道:“那怎么行?你老了,发什么疯?”老婆子就道:“我这生意,做一天少一天了。你就当我这把老骨头,还想着照顾你一回。我请了你和你朋友二人。两位公子爷志同道合,以后定能事事如意,天大的难处都拆不散你们。”哪吒正不知她为何说起这话,就看见敖丙走过来,弯下腰,低低地对那老妇道:“老人家,吃饭付钱,我们是懂道理的。但您这么做,倒不像是在照顾我们,反而看轻我们了。”老婆子一听,道:“这位少爷我不曾见过,但听声音,像是知书达理的人。哪吒能交您这样的贵人,真是他命里的福气。”她虽是无意,但终归提起了“命”。看来,这世间还是信命者居多。


后来那老婆子还开了一段日子,但哪吒敖丙二人渐渐忙起来,都没时间去。再后来,遐思坡就再没有卖粥的摊子了。过往的人都说这样说:草席子一卷,最终睡进地里了。但,日子还是继续过着。近来有些病重的人住进诊所,当夜班的青年医生没什么自信,于是定要敖丙每天晚些走。敖丙就将此事告诉给父亲,然后得到了晚归的允许。一天乌云沉沉的,外面都黑下来时,忽地雷雨交加。敖丙心知春天是真正来了。他掩上诊所的门,防止那雨水溅进室内。然后坐在诊室里,一面写记录,一面忍不住地向外头瞧。毕竟哪吒不在诊所里。都说他一大早就出门,可谁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但此时已经入夜,他仍然未归,敖丙心中不禁有担忧在隐隐作祟。正思索间,忽地听见前院一阵慌乱的呼喊:“敖大夫!敖大夫!”他立时掷了笔,匆匆忙忙开门去看。一见到那人,惊讶地动弹不得。欲知是何人来此?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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