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沉】二十五

民国pa,藕饼,捏造,章回体


第二十五回

兼程日夜又抵新处 细问是非再逢故人

 

话说他二人在安徽下了船,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环境,都若有所失,心中空落落的。包袱里有几个钱,哪吒将它们取出,贴身装着,然后找了一处旅馆落脚。他深知敖丙身心俱疲,在船上拥挤潮湿,寒气打那些锈迹斑斑的钢板上直往骨子里钻。一觉醒来腰酸背痛,怎可能睡得安稳?于是决定暂且歇上一歇,待二人精神好转后即刻出发。安徽离故乡不算远,如若李靖一定追究,快马加鞭不出两日便可赶到,将二人捉拿归案。哪吒不敢冒这个险。


这安徽人讲话,比东边那片要更理直气壮些,偶尔说急了眼,声音振聋发聩,跟人吵架似的。仍是有些许的相近,毕竟心平气和起来,同样轻声细语、温情款款。起初哪吒还有些琢磨不懂,但于敖丙而言,就显得无所谓了。毕竟他连洋文都知晓,见过的世面也远比哪吒多得多。他只是轻轻笑笑,站到就要吵起来的二人中间,对老板娘道:“他年纪轻,性子急了些,还望担待。我们只想寻一处歇脚罢了,并非恶人。且明日就走。”老板娘伶牙俐齿、性格泼辣。但她并无恶意,只看看正要跟自己杠上的哪吒,再看看敖丙,似乎很是奇怪这一动一静、一躁一柔是如何和平共处。于是道:“看你这样,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却有种讲不清的风度,不知从哪块来的。读了几年书?又怎么流落至此?”敖丙道:“不敢。某原是外籍,同家兄初来乍到。”老板娘就笑道:“原来他是哥哥。你不说,我当是你这位端庄的才为哥哥。”接着又道:“是个精明的小子,我在这开店几十年,甚么人没见过,还能被你两三句话骗过去?”敖丙知她心中早已盖章,不便多言,只静静注视着她笑。老板娘又道:“听这口音,二位打苏州那边来的罢!既如此,也是给钱的买卖。上楼歇着罢。”语毕为他们取钥匙。虽说这家旅馆又小又窄,却异常干净整洁,门口的台阶、里头的柜台都擦得一尘不染。可见老板娘是个讲究之人。敖丙颔首,又听得老板娘叮嘱道:“先生,我再多嘴一句。您这位哥哥,我仍放不下心。夜间要是吵嘴,您千万依他,别砸了店子。我一家老小,可就靠这门生意吃饭。”敖丙莞尔道:“他绝不会同我争执。”说罢看向哪吒。二人相视一笑。


进了房里,自然是一番收拾整理。哪吒还下楼去打了热水,两个人擦过身子,直接铺床就睡。不在话下。自被捕以来,敖丙从未好好休息过,这是他头一回踏实地睡个安稳觉。重回柔软被衾、枕头之间,甚是心满意足,再不奢求其他。沾到这处安逸,不知不觉间瞌睡就冲到脑门上了。哪吒见敖丙睡下,帮他掖好被子,平过身体仰躺着,头枕双臂,自己也舒服地阖上眼。其实,打方才刚进门起,他看到这屋子里的陈设,就开始心猿意马起来。这家旅馆的用具,想是都从平日里用过的一堆旧物事里拣出。此刻他们挑中的房里,恰是大红床单,上面放肆地开着牡丹、游着鸳鸯。最夸张的,莫过于那桃红枕巾上绣的红双喜,活像两个手牵手张嘴大笑的小人,乐呵呵地一拜天地。哪吒无法可想,倘若入住的真是一对嫡亲兄弟,此刻赏见这番光景,是该笑还是该怒?怕是别扭出一身的疙瘩罢!但,哪吒并不别扭。相反,他心绪复杂,不由地记忆起其他东西来。


这些想法原原本本在他脑中盘旋的时候,更多的旧事也纷至沓来。他头一回竟为了满腹心事而难以入眠,于是脱开一只胳膊遮上眼。那窗帘不蔽光,外头白日映进来,哪吒甚觉刺得难受。定了好一会子,仍是头脑清醒。只觉疲累被圈禁在身上几处疼痛的角落,丝毫蔓延不开。他闷闷不乐,遂轻叹口气。许是担心轻微的响动仍是会令敖丙惊醒,又立刻向身旁看过去。敖丙蜷缩着,躲在被子里。那红彤彤的颜色映在他脸上,恍若绽出一朵朝霞,依偎于双颊边,甚是好看。哪吒盯了一会,不禁扯动嘴角轻笑,然后同他面对面地睡去。他就这般将敖丙带在了身边。甚至仅是短短几个月前,他都不敢萌生出这样的念头。于他而言,敖丙是稀世珍宝,是光辉熠熠的明珠。他远观过他,亵玩过他,敖丙使他欲罢不能。但,最终是不属于他的。敖丙是那大家族里不可剥离的一份子,他身上有千丝万缕的线,线的另一头牵着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姊妹。哪吒于他而言,不过是千万根线中的一根,尽管二人都紧紧握住,仍是需要时时担忧,它是否就在某一日悄然断开。现在敖丙剪去了同敖家的那些线,从纷乱繁杂中脱身,好比一只弃笼而出的鸟、抑或是脱离海底的龙,完全成为独立的人,再不受那些困扰和负担。哪吒本以为自己是他的风筝,敖丙在放风筝时,可得到无与伦比的快活。而,他总有玩累的一日,那时手松开,风筝就无影无踪了。现在,这只风筝的力量竟足以带着放风筝的人高高飞起,离开封闭的院子、离开江南,永久离开争斗的漩涡。


仿佛不真。哪吒闭着眼睛暗想。然后他捏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当那阵刺痛袭来,他立即松了力,再眯起眼去看敖丙。最终敢于笃定了,遂放下心。他暗地里嘲笑自己,握进手里后,仍要患得患失,可真真是一副欠揍的模样。


二人饱饱睡了觉,次日又要启程。安徽算是四通八达之地,除东边外,仍有北上等多种路径可供挑选。敖丙听完哪吒的想法,道:“北上不妥。李厅长在那处发迹,人力财力样样俱全。”哪吒道:“有理。那末,南下或西行,你再选一个?”敖丙道:“若是远远地走,南下定免不了要到广州。我在那边有几位认识的叔叔,曾同父亲做过生意的。”哪吒“啧”一句,道:“见了你,不定要通风报信去。”敖丙忙解释道:“那倒不会,已许久未联系了,即便会面,也只是略微招呼、照顾一番,不会时刻关注。且他们根本无心参与这些,唯恐避之不及。”哪吒就道:“如此甚好。你想去广州?”敖丙却摇摇头,心事重重的模样。哪吒见状,知他另有一番斟酌。也不着急,只静静地陪在一旁耐心等待。


半晌敖丙才道:“依我看,还是西行罢······”哪吒旋即道:“好,那我们这就出发。”敖丙见他如此果决,奇道:“当真只顾我的主张么?万一我的决定不够正确,也无事么?”哪吒牵过他手掌,领着就往车站走,一面道:“小爷我身在何处都无所谓,只要跟你一起。故为何不依?”敖丙道:“西边仍有块辽阔的土地,这一去,怕是千里路漫漫,没有尽头的。”哪吒就笑道:“还能走去了外国不成!你且放心,找到合适之处,我们就安定下来,过自己的日子。”敖丙心道:“过自己的日子······他这话是在同我预示往后的生活么?哪吒从不谈这些的,毕竟,以往我们不曾期待过甚么好结果。”再观哪吒神色,不掺半分虚情假意。这才了然他是认真盘算过日后了。敖丙始终相信,哪吒同自己都有这样一处相似,那便是:未有笃定,就不开口。他既能一鼓作气说出这番话来,想是胸有成竹的。


哪吒见敖丙脸色阴晴不定,担忧他心生犹豫、难以抉择,于是问:“怎么?”敖丙低声回了“无事”,又听得哪吒道:“你不是一直想去武汉?若我没记错,武汉就在西边。不妨趁此机会,过去看看。虽不能长住,好歹也算了却一桩心愿。”言之有理,令人心动。这样一来,敖丙再没了踌躇的理。这嘴上说来,距离倒不远。实则无比漫长。连同步行一道,满打满算,整整五日过去,他们才摸到武汉的边。一路过来,所经的城镇、乡村,无一不依傍着滚滚长江。仿若一条纽带,紧紧牵着的也是哪吒敖丙的心。唯有看到江水,他们才深知仍在旅途、尚未迷路。到了武汉,暂且不向繁杂的城中去,反背道而驰,找了临近的村子,投村里的人家歇脚了。


哪吒计划在这小住一段时日。他们的盘缠实在不够多,再这样只出不进,不过几日就要沦落为步行赶路了。村中也有略显富足的人,哪吒可以去做短工,多少赚两个钱。至于敖丙,他既有满腹的学问可做先生,亦携一身医术来替人瞧病,求他的人自然不会少。才进村子,已是入夜许久。寒风呼啸而过,卷得那些房顶发出古怪的声响。大黑天里家家户户闭门不开,哪吒敲敲这个,又探探那个,屋内的大都只问一句“谁呢”,总归是无人相迎。看来,须得捱到明个一早,才会有人出现。在这样的冬日里扛过一夜是极其艰辛的,若是再找不着可住的人家,哪吒就要带敖丙去半路上见到的那个破庙避风了。不过,他二人处境总没设想那般糟糕。不知谁家爆发一阵幼儿啼哭,紧接是妇女安慰、汉子急话,似是发生过大事。不一会子,那户大门就被“吱呀”地打开,男人裹着大衣,手捉一盏油灯,急急朝某个方向走。哪吒见状,立时尾随而去。男人是到村里唯一的老中医家,打了半天门喊话,里面那老头也听不见似的,毫无回应。急得他大骂:“老头!我家有事了,你出不出来?”


跟在身后的两个这才缓缓上前。敖丙道:“先生,敢问发生过何事?”男人大吃一惊,拍着胸脯道:“甚么人?要吓死老子么?”敖丙就行了一礼,道:“多有冒犯。我二人赶路至此,天黑寒冷,不知可否借住一宿?”男人摆摆手道:“哪里来的?垃坬得很。快走,快走。”哪吒虽听不懂,大致也可猜出他是满含鄙夷的。遂沉下脸,提起警戒心。敖丙倒是耐得住性子,继续交涉:“劳烦先生您。我们身上东西不多,既无被子,也无大衣。在这样的夜里,根本挺不过去。”企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男人似有一丝摇摆,看来他也并非完全自私狠心之人。只嘟哝着:“来这穷乡僻壤的做甚么?我还有事忙,站一边去。”敖丙就道:“敢问何事?方才听说家中有人······”毕竟不好直说那不吉利的字眼,转而道:“有人身体抱恙。或许某可助一臂之力。”男人听了这话,半信半疑转过来,道:“你是个甚么人?奇怪得很!”敖丙诚恳道:“某来武汉之前,原是做医生的。”男人救人心切,这才应了,再给二人上下细细打量了一遍,除穿着破旧外,倒都是生得俊俏模样,不似恶人。那老中医大约不会再开门了,一时无计可施,就将哪吒、敖丙带回了家中。


原来他儿子出了天花,大半夜难受得紧,遂号啕大哭。妇女抱着孩子,不断安抚着。面上不好看,似是在怪罪她丈夫怎地请来两个浪人。敖丙视若无睹,一言不发上前探查状况。不甚乐观,于是叮嘱道:“拧一把毛巾,须得用温热的水。给孩子擦擦身子罢。”夫妇二人照做了,敖丙就向男人打听这附近可有卖西药的诊所,不想却得知,唯有那武汉城里才能寻到。当即决定次日一早出发去开药。夫妇见他们是真心着急,进了屋一直忙得无暇歇息,脸也冻得发红,于是开锅灶下了两碗面,给他们填了肚子。此事不必赘述。翌日敖丙起得早,这家的男人更早,已经在院子里备了牛车,就说载敖丙上城里去。兜兜转转又是一日将尽,敖丙寻到诊所,配针剂之时,还同那医生聊了片刻。对方不禁赞叹:“您学识渊博,为何不来谋个医生当?”敖丙笑道:“我再不愿只救人了。”


医生只觉敖丙说话奇怪,隐隐有被忽悠之嫌。却没细想,仍是一知半解的。只卖了个呆,不知敖丙三人拿了药和器具,已悄然离去了。连夜赶回毫无可能,那条路上毕竟不太平,清晨起来继续行路才是最佳选择。于是三人去寻落脚点。他们带着一头牛,只能往偏僻之处寻。正找方向时,忽地听见有人喊道:“敖丙?”


并非哪吒的嗓音,故这一声足以令被叫的人惊诧不已:怎地来了武汉,还有相识呢?当即想起来是谁在此处了,心生出熟悉的身影来。他回过头,看到那个呼唤自己的人时,就仿佛见了无常,差点站不稳脚跟。哪吒随着定睛看去,更是暗道“糟糕”,上前一步拉过敖丙的手,就要离开。那人见这他们欲要逃走,眼疾手快地拦住,急切道:“我知自己犯下的过错。可,还请你们留步,听我解释一番。敖丙,我对不起你妹妹。但那并非我本意!”语速之快,似是极为害怕无法陈述详尽。敖丙只低着头,心道此事千万莫要再闹得人尽皆知。顷刻间竟连即刻离开的念头都生出。反正中国这般幅员辽阔,再寻一处完全陌生之地也并非什么难事。不过,这大街小巷里人来人往,经他们一番拉扯,已有不少人纷纷驻足,投来好奇的目光。拉牛的男人也目瞪口呆,不知忽然又蹿出一个少爷扮相的男子是要作甚。莫非是要将他好容易撞见的医生带走?立时上前道:“先生,您这说不过去。我儿子等着看病呢!”那人听了,忙摆摆手,正要说话,只听得敖丙道一句:“雷少爷,有甚么事情,还是日后再谈罢。现下某要去治病救人。”语气淡淡的,个中再听不出其他情绪。


雷震深觉无端路遇甚是蹊跷,故将那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得知他们要回村子,大方道:“不必着急,我令司机送三位。”立时让随身的下人叫来了车。男人问:“我这牛呢?”雷震就让下人牵走,说几日之内必定送回府上,这才皆大欢喜。万事安排妥当,一行人急匆匆赶回去。敖丙照顾那孩子服下药,看他缓缓地睡熟,这才感到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遂出房门来,只见哪吒同雷震面对面坐着,目光锋利、一言不发,满脸乌云密布。这家的男人心知他们定是故友,但此刻氛围不佳,也不戳破,识相地同妻子做了几个小菜,端上招待三位祖宗。


哪吒率先开口道:“我们开门见山。你何时回的武汉?对敖家的事知道多少?”雷震被他问得恍惚,疑惑道:“我生意还在这边,如何不回来呢?”此话一出,敖丙立时了然他仍不知被捕之事。想是雷公大婚太过忙碌,无暇顾及敖家如何。而雷震又走得早,正在那节骨眼上离了江南,故不曾得知半点风声。见他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敖丙暂时不打算一一坦白,只道:“我们路过武汉,不想正巧遇上您。今日施恩,某谨记在心。”那夫妇听了,也道雷震是大恩人,纷纷上来道谢。这时雷震已觉察出他们有隐情相瞒,拨开那些幌子,直接道:“许久未见,雷某不知江南发生过甚么。但,李先生、敖先生,我们有话摊开来说。将这几桩事情,就此了结掉。可以么?”敖丙听了,知他确有难言的苦衷。正要开口,却被哪吒抢了先。欲知他作何言语,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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