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沉】三十

民国pa,藕饼,捏造,章回体


第三十回

存愁虑寻乡回涸海 无归处祭扫逢落花

 

话说敖丙用过茶就匆匆下山,果真哪吒还未归。他早已全然失掉往日安分,于门前踟蹰,满面焦急。此事非同小可,他定要尽快同哪吒说上一说。不久路过一老者同他打招呼,敖丙应了,那人就问他上午去了哪里,怎无人在家?敖丙就将那山中奇遇尽数说与他听。年长耳背,敖丙几乎要凑近了大吼大叫,他才能稍微听得明白。谁知老者不但不信,反生出狐疑,颤巍巍道:“当真奇怪!我自出生就从未离开过这村子,已住了六七十年,从未听讲此处有观,更不曾知晓甚净云观!”敖丙疑心他记忆不好,那景致不假,茶水也真,若说皆为大梦一场、化作泡影,他哪里肯相信?老者上前来拽了他袖子,道:“不是撞邪了!莫要慌,待会给你找神婆来。”


敖丙不信这些,同他道了谢,心说他不过一会子也就忘记这事。待到天色渐晚,才看到哪吒独自朝这边慢慢走近,早上一道出去的几个汉子却不见踪影。原来这哪吒直到村口前还在犹豫,他本去镇上通讯,却弄得满腹矛盾。消息所得竟头一次让他产生不愿回去面对敖丙的念头来。于是他迟迟不肯快走,仿佛两脚拴了沉重的沙袋。


敖丙全然不知,他满心迫不及待,当即迎上去道:“哪吒,我······”谁知对方握住自己双手,眉眼间皆是认真,似有心事难以倾诉。半晌才缓缓道:“敖丙,我有一事要同你说······”当即令敖丙察觉他所言亦是至关重要。哪吒又道:“你莫要惊慌。今日无论你下如何决定,我仍是支持你,跟着你走。”话音未落,好似不待对方回应,立即拉过他手去。二人回到屋子里,将房门关好,这才放下心细细说来。只见哪吒从兜中取出信件一封,道:“雷震传来电报,说李靖有事要同你确认,已公开再不抓你。我想,大概是跟敖甲有关。”敖丙将信将疑拿过信,在手中展开,但目光仍是锁在哪吒脸上。后者继续道:“我担心其中有诈,若非他说······”敖丙听到这里,大致明白并非好事,此刻心撞得砰砰响,忙问:“他说什么?”哪吒却闭口不谈,只让他自己去看。敖丙慢慢地对上那纸,文字仅两行:“厅长有事相求,故赦罪。叔叔病重。”


敖丙难以置信地放下信,心绪翻涌。诸多疑问、诸多焦虑在脑子里炸开,他一时间竟不知从何梳理才好。多少平复些许,他开始厘那脉络。除李靖究竟有何事非得同自己商量外,不解有二,其一是哪吒为何同雷震联系,这其二,便是他为何有意隐瞒。究竟还有多少秘密不愿同自己分担?一时间怒火攻心。而他从未大发雷霆,此刻只抽抽鼻子,颤声道:“哪吒,请你出去罢,让我安静一会。”声音中已多了几分寒意。哪吒深知他为何不快,如此结果从前也并非没有想过。而这时刻真正到来时,他也不知以何种态度应对是为最佳。就不再多言,起身推门出去了。


敖丙将自己关在房里直到深更半夜,哪吒亦坐在堂屋静心等候。几年来他二人可谓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即便生出嫌隙,也不出两个钟头就重归于好,哪里还像这次一般以冷淡对峙。檐头有水滴落,一下,复一下,都好似重重坠进哪吒心中。他忽地回想起从前住在敖家,那敖广曾在私下里找他谈话,说的什么话?暂时记不起来了。但那敖广千真万确讲过这样一句:“皆推锋争死,以报食马之德。”老龙王毕竟是老龙王,他见多识广,那些个阅历全化为满肚子坏水。他救哪吒可谓一时血性大起,但也免不了要给李靖点颜色。强龙不压地头蛇,区区一外来者,要在江南呼风唤雨,起码得先问问姓敖的那家肯不肯。但,还有一点不可忽视,便是哪吒的品性。敖广跟他交情虽浅,却多少了解过这小子,易怒,好斗,脾气暴得就似根炮仗。这样的人上头不管,街坊邻居亦唾弃之,故惹是生非起来,还真不见得能找到镇得住他的。谁知他十几年来的不羁,在见到海归的敖三少爷后,竟一扫而空。敖广看准了这点可图之利,如若敖丙有得力的左膀右臂,日后不论做生意,或搞政斗都不会吃亏。可老龙王自以为事事在掌控之中,不料仍有未能看破者,即哪吒敖丙二人的感情。他以为慷慨地纵容两个小子,得利的仅哪吒一人。遂固执肯定,哪吒定会求从而助他掳晋君以归。


当初哪吒模糊答应,而今他总归是兑现。救敖丙那会子,他几乎抛却一切。虽说将那敖广的爱子带离他身边再不相见,但老龙王定会理解。只要敖丙还活着,哪怕是在天涯海角,敖家就抱有一线希望。可,他这番大闹并非报老龙王之恩,放在以往他几乎从未想过。他的心很小,小得仅能装下敖丙一人而已。


如此一冲突,那疯癫老道之事就不了了之。敖丙说什么也要回江南去,不为李靖的私事,而是到底无法置“叔叔病重”四字于不顾。哪吒不加阻止,就这样紧赶慢赶,一路无话,二人终究是回到故土。此时的江南,表面的浮华未变,而内里又换了一番模样。正可谓:


闻听古有归家诉,游子俨然一老翁。

抒怀能将诗书弃,追忆可在街巷逢。

曾经畅言悲欢事,今朝苦寻是非声。

三月野火灼旧去,如何春风吹又生?


敖丙自然是直奔敖府而去,哪吒这边,反倒生出尴尬的情绪,不愿陪同。二人就此分别。一条大路,两种朝向,各自去也。敖丙回到家里,只见冷冷清清,偌大的屋舍竟无半个人影。若非那一砖一瓦他都无比熟悉,怕是早已起疑是否为当日光鲜亮丽的敖府。推门而入,两旁应门早已不在,想是家中拮据,将那些铺张开销各个删去,只留得几个靠得住的在身边。果然,丫头晚香端着盆自楼上下来,见了敖丙,一时没稳住手,那大捧的衣服一件件落满楼梯,木盆骨碌碌滚下,正停在敖丙脚边。她手足无措,只管嘴里叫着:“三少爷回来了!”也顾不得收拾,只管往夫人房里去。一时间堂屋里喧闹起来,剩下的几个用人听了晚香大叫,纷纷拥进屋子里,簇拥敖丙就说:“可算回来了,急死我们老爷奶奶了······”敖丙一一看去,发现不过是厨子、杨春、开车的司机、还有两个做小事的,以及当初跟着敖冷的小丫头。没再多问个中详细,拉着其中一个就道:“老爷奶奶都怎么样?可还好?”


这时候蕙兰急急忙忙地赶下来:“三弟!”敖丙抬眼望去,见自家大嫂又瘦了一圈,两眼凹陷、颧骨高突,再无当初的体态丰腴。而她目光里更多是难以言喻的温驯,一句话不敢多说那种。自大哥杳无音讯,她着实承受了不少苦楚。毕竟是嫁进敖家才遭的罪,敖丙心中惭愧,刚被大嫂抓着肩膀嘘寒问暖,又听楼上再传来一阵哭喊:“敖丙,我的儿,连封信也不来,你好生狠心!我的儿,可算想起回家来看看了。”敖夫人跌跌撞撞地下楼,晚香紧跟在后,嘴里念叨着“奶奶慢些”,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母亲一贯来养尊处优,即便沦落至此,家中也定不会亏待了她,但,乍看去她也过得并不舒坦,额前头发白了一片。此时脂粉不施,身上那些个金银珠宝一样不剩。敖丙立时紧皱双眉,心如刀绞一般疼,几乎就要跪下身去。


那些家仆见情势不对,拥过来将敖丙扶好,几个人这才得以好好叙话。敖夫人问过吃喝保暖,再问身上是否还好;蕙兰则是关切去到何处、有没有见到敖甲。敖丙如实应了,但不曾说过哪吒同行。一来二去,竟未发现父亲身影,因而问起。敖夫人以帕拭泪,哀戚戚道:“在书房里呢!他最近身子太差,家里大大小小都是他一人担。出了这么大事,到底是处处瞒着我不肯说。菩萨保佑,你已平安回来,多少会令他心安,快去看看吧!给你父亲赔不是!”敖丙颔首,随即径直上楼来。


老龙王眼不花耳不聋,此时应是已得知消息,却并不急于见面,只站在窗子前,背对刚进来的儿子。敖丙轻关上门,哑着嗓子唤了声“父亲”,那敖广不答。敖丙再唤一声,这才听得:“还知道回来。”登时心念一动,知道他父亲是一如既往地嘴上不饶,心中大约是早就不怪自己不辞而别了。也不必再说悔过之言。但许久未见,反复有诸多问候,都闷在肚子里,到了见面之时一句也吐不出。老龙王叹了口气,道:“若非雷家那小子通风报信,我就是知道李靖不再追究,也没法子告诉你们。”


敖丙心惊,思虑道:“原来如此!那雷震一番好言相劝未遂,只得实施缓兵之计,变着法子也要将我们送回江南。哪吒心虑单纯,以为雪中送炭就是能共生死的兄弟了,到底还是没防得住这招。幸亏李靖已决定放弃追捕,否则我回来,羊入虎口不说,还没法替家中洗冤。”老龙王道:“他也是急功近利之人。这回不通自家,反来汇报给我,想是心心念念冷儿一事,自觉愧疚,又不知如何弥补。”敖丙道:“既无恶意,父亲也不必追究。冷儿在国外可还好?”老龙王道:“好,好,比你和你那顽劣的大哥好!”敖丙再问:“父亲身体如何?病状如何?”老龙王道:“我能有什么病!不过是要你回来的幌子······”话音未落,又是止不住地咳,仿佛要把那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敖丙忙上前去看,就见他父亲捂嘴的手上,鲜艳的一块血迹。登时大惊道:“这般严重了?可有开什么药吃?”老龙王清着嗓子,摆摆手,示意敖丙让到一边,然后吐出一大口血沫,用信纸包了扔进篓子里,再端起热水喝了漱嘴。


他坐到椅子上缓了好半天,才开口道:“那些个药,哪种我没试验过,哪种有效果?”敖丙道:“不是立竿见影的,开了药须得长期服,至少稳住病情。”老龙王道:“你毋需对我假惺惺。若真关切我,还会有几个月不见人影?”敖丙低着头,恳切道:“是孩儿不孝,舍得老父老母在家,自己一走了之。”老龙王本是习惯性的无心之论,见敖丙发自内心忏悔,也不忍责备,只道:“你不必再说。我虽不好过,你小子也没强到哪里。叫杨春到街上买只鸡,今晚炖了吃。”敖丙道:“父亲,眼下最关键的,如有孩儿可分担之处,还请指示。”老龙王轻笑,这才步入正题:“既已回来,我亦有重要之事同你说起。”


敖丙问:“何事?”老龙王就道:“有些情况,我虽未同其他人提起,但心中仍是介意。现下我问你,你跟那个哪吒,究竟有什么关系?”从前二人朝夕相伴,父亲尚未过问,而今双双出逃,形影不离,想是再也瞒不住。况且此事由雷震通报,他知二人有爱情,不定早就如实道来。敖丙本欲答“挚友”,却深感跟以往相比已是大不相同。且他下决心追随哪吒,再遮遮掩掩,于二者都不公。因而要说“我是深深地爱着他”。不料老龙王抢了先,道:“无论如何,你跟他要断掉联系、断得干干净净才好。”此前敖丙虽跟哪吒有矛盾,却不至于再不相见,忙问:“这又是为何呢?”老龙王道:“有什么话,明个李靖来拜访,你去问他罢!”仍是不肯叙述其中究竟。敖丙存有疑惑,不敢多问,也无法再去寻哪吒。草草地收拾了休息,不必赘述。


哪吒一边,对直不打弯地去了芰荷巷,而那一众的弟兄早就离开,屋檐子下边空落落的,从前扎堆的物什荡然无存。来往几个愣头愣脑的小叫花,都是生面孔,从前未见过的。见人高马大的哪吒在此左顾右盼,都不敢出声,远远地朝这边张望。白唬他们也没用,哪吒招招手,对那边喊道:“过来,我有话问你们。”吓得小子们落荒而逃。找不到熟人问,也没有好地方可去。哪吒只好揣着裤兜,往河沿那边走。刺头死的时候,没人能给他留下尸首,但弟兄几个重情重义,将他生前用的脏被褥、穿不上的小脚鞋统统裹了埋进地里,堆成个浅浅的小土坡,立上风一吹就倒的碑。哪吒匆匆然赶到,却忽地一愣,原来早有什么人站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走近看才认出是水仙。这娘们在月明楼混的,素来花枝招展,压根不像什么正经人。这时候却穿着极素的米白旗袍,黑发轻轻一挽,坠在脑后,什么簪子钗环都没有。转过头来,当真令哪吒一惊:原来鸭蛋粉和口脂从不离身的,今日却面色泛黄,嘴唇发白,当真是未加装饰。见了哪吒,她起初没能认出,只低着脑袋点了一下,就要从旁离开。哪吒却叫住她,道:“慢着!”水仙听闻,慢慢地回过身子,这才意识到是故人,惊诧得连话都讲不连贯:“你,你······”哪吒挑眉道:“我又怎的?你倒是别慌。我还有其他事情要问你,这样支支吾吾的,到明天也说不完!”继而扑哧一笑。水仙看他精神气都良好,也不像凶神恶煞要找茬,就道:“哎,好些日子不见了。若不是跟你那些弟兄认得,我还真以为你已经······”想到是不吉利的话,又临时打住。哪吒道:“已经什么?已经死了罢。”水仙羞怯地捏着帕子,娇柔地一摆,道:“瞎说什么!”


她不过是老样子,哪吒并不放在心上。两个人并肩站在刺头坟前,一时间竟没什么话说。几个渔夫撑船而过,嘹亮的号子一喊,惊飞对面一片鸟雀。水仙却无暇看那些景象,她并非满腹文采、多愁善感的女人,叫她吟诗作对实属勉强。她只痴痴盯着坟包,上面光秃秃的竟不生杂草。


哪吒本想跟弟兄说些胡话,有他人在旁,原先沉淀好的情绪毕毕剥剥碎了一地。他无奈地抓抓头发,叹口气就不打算久留。谁知那水仙终归是开口了:“虽说对你笑脸相迎,但,我仍旧从心底里恨着你的。”哪吒以为她同死人说话,侧头去看,发现她正对自己,咬着牙倾诉:“连手下的人都保不住,你当的什么老大?”一字一句,钢珠子那般正中哪吒胸膛,打得闷闷作响,留下深不见底的凹坑。无人怪过他,不论是当年一起的弟兄,还是敖丙,听完这桩惨案,几乎从未对他恶言相向,指指点点他不尽责云云。但,弟兄有求于他、敖丙心里爱慕疼惜他,唯有这与他毫不相干的女人,将他不敢面对的现实拉到表面,直指他鼻子问那发自肺腑之言。他无可反驳。


水仙发泄一通迟来的怒火,才喘着气平静下来。很多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哪吒以为只是刺头一心一意要娶这骚娘们,也以为水仙唯利是图、瞧不起叫花。他不切实际的想法竟同时委屈两个人。但赔罪无用,水仙大约也不想听他絮絮叨叨忏悔。她镇静片刻,就跟哪吒说起一件足以令他崩溃的事情。欲知究竟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评论 ( 8 )
热度 ( 37 )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亦卿Rinnnnn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