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沉】三十四

民国pa,藕饼,捏造,章回体


第三十四回

忘恩义兰草甘下跪 念沧海鸳鸯再相逢

 

且说那离家的敖丙一路西行,打听多处,凡出家修行者,无一人知太乙。且那深山老林里的“净云观”,更是子虚乌有,好生奇怪。他在街头游荡数日,心知再拖下去只会白费时间,遂悻悻地无功而返。重回江南来,阴雨连绵,从头到脚淋得透湿,却马不停蹄地要往家里赶。谁知到了敖府,竟人已去、楼也空,偌大的屋子鬼气森森,再找不到家人的身影。心中有不祥之兆,就到路边的摊子前,捉一避雨路人询问,才得知父亲被捕、一家老小早已全全搬离。那路人应是不认得敖丙,问:“年轻人,你是刚来的罢?这敖广被抓一事,闹得是惊天动地,江南还有几人不晓得呢?”敖丙无心再计较风凉话,只道:“您可知敖家其他人,又去了哪里?”路人直摇头,再道:“但我听说,那下令逮捕敖广的,正是李厅长之子李哪吒!”敖丙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路人正要说服他,旁边另有一剃头匠,收了刀走来这边。一时间没得生意做,他闲来无事,就要同这二人搭上两句,道:“你莫要不信。那一日我就在这里搭的摊子,李少爷亲自到敖府,不一会子那敖广就被押出来了。大伙都叫好呢!”敖丙道:“可,可······”剃头匠道:“唉,这就是报应。从前敖广拆散他们母子,害得李夫人郁郁而终,这可是李厅长公正无私,生怕错怪了他老龙王,才隐忍二十多年。若换作我,这仇早报了,还能留他兴风作浪直到今天?”路人当即附和。敖丙不再多言,抬头看那檐下串成珠子的水,一帘帘挂下来,闪着无力的光。


另二位又絮絮叨叨聊了一阵,剃头匠道:“你方才问敖家剩下的人么?我之前见过,一个老的,两个男人,两个女儿,还带着一个娃娃。似是往芰荷巷子那边去了!”敖丙听闻,连连道谢,顾不得大雨就要赶路。方才他站在前方,背对着剃头匠,那人并未认出。这时转过身来,对方看清了脸,大惊道:“啊呀!你,你,你不就是······”路人凑上来道:“是谁?”敖丙忙遮住脸,将随行的包裹捂紧,低低地说些感恩话,忙不迭跑走了。路人不明所以,剃头匠就同他耳语几句,两个人并排站着,又是啧嘴,又是叹息,遗憾地说道了好一会。


敖丙迎着风雨小跑,鞋子里似灌了半斤水,湿嗒嗒迈不动。转了十八道弯、顺了十八条路,终是赶到小巷子里。依着门牌一户户找过,却并无立有“敖宅”的。想来是雨水糊了眼睛,不慎遗漏。故再找一遍,依旧无果。他站到巷子口那家的屋檐下,将耷在额前发丝别至耳后,抹去脸上的水,眯着眼等雨停。这时一男人撑伞而过,穿黑布对襟短褂,高高地挽着裤腿,光脚蹚水走近。敖丙赶忙上前拦他,看到那人的脸,顿时说不出话来。男人叫道:“敖大夫!”一面拉着他胳膊,将伞全部倾在他头上,丝毫不留思虑的时间,只管道:“快随我来!”敖丙就跟着他走,进到三十三号的院子里,原来门口并无主人的姓氏。听到有人回家,屋子里的全部走到门口,敖丙一一看过去,才知道当真是自家人。又是好一阵的嘘寒问暖。


路上偶遇的那位自然是韦护。二人换了衣服,都在堂屋里坐下,晚香给他们倒热水来喝。敖夫人更为憔悴,直道近来睡不得觉,吃不下东西,胸口闷闷地疼。她声泪俱下,对敖丙控诉李哪吒是不义之人,千刀万剐也不能解心头之恨。敖丙只默默地听着,并无多言。韦护知他二人旧情,定有不能割舍的心思,上前劝敖夫人回屋休息,晚间煮白粥吃。蕙兰会他话中之意,跟晚香一道拉着敖夫人,进房间里去了。


堂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敖丙垂着脑袋,额前发丝还在滴水,濡湿胸口一片。他所凝之处,空无一物,定是沉浸在颓丧里,一时醒不过来。韦护陪着坐了一会,仍是要将正事同他说起,就道:“您心中不好过,我比谁都清楚。但,仍是愿您重新振作。若问起个中缘由,我晓得的,都细细跟您讲。”语毕,敖丙依旧呆呆地坐着,并未接话。好久才问:“为何我家中亲人借宿此处?”韦护道:“是我带他们过来。给人当狗腿子那会,多少攒了些钱,就将这间房买下。我孤身一人,住着也是浪费。”似是自嘲,语气却颇为认真。即便说这话时,敖丙并未注视他脸,却依旧凭直觉揭穿,冷冷道:“你瞒不过我。这买房的钱,究竟是哪里来的?”韦护当即道:“还能是哪里来的!我虽然穷,到底是有几个积蓄!”颇有些焦急的意味了。敖丙这才半信半疑,道:“也罢。若是一些不相干的人多管闲事,我一家老小就是睡在大街上,也不肯受他施舍。”韦护心知他言下所指,生怕露馅,赶忙敷衍一阵。


敖丙道:“韦先生因何出手相救?”韦护道:“那一日我弟兄被洋人打死,可怜大雨的天气,各自无处可去。若非敖大夫敞开门接纳······”说到这里,只见敖丙脸色倏地阴沉,比方才冷了好几个度。暗骂自己多嘴,怎哪壶不开提哪壶。敖丙经这一提,脑中自然浮现起当日景象,一时深感后悔,但不好发泄,捏着拳头道:“我晓得了。”韦护再不敢随着性子乱说。半晌,敖丙还是屈从于心事,直接道:“那街上众人口口相传之事,可当真?”对方不答。他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念想,就如风中的烛火,摇摇曳曳,最终灭成一道轻烟。


天色渐晚,敖家厨子烧了一大锅白米粥,热气腾腾地端上桌。原来他和杨春,还有下人晚香念及敖家旧恩,心甘情愿要留下助他们度过难关。敖丙由衷感激。众人围桌而坐,室内才终于有了些许人间暖意。伴粥的只有一碟小菜,却无人动筷子,自是孤零零地摆在一边。兴儿眨巴着眼,捏着勺道:“怎的没狮子头吃?我要吃狮子头!”他母亲就把粥推到面前,佯装发怒道:“你要吃什么?不懂事。现下只有粥,你不乖乖吃,就去罚站。”兴儿撅着嘴,满脸的不悦。敖夫人心疼孙子,哄道:“我们兴儿不爱吃这寡淡的东西,唉,到哪里去弄甜的辣的来,解解兴儿的馋嘴。”蕙兰只道不用惯他。厨子本在旁边吃粥,此时放了碗,走到灶边拿出一小罐白糖来,蕙兰赶忙挖了一勺,拌进兴儿的碗里。敖夫人看孙子终于肯吃,稍稍放下心来,转过来对着敖丙,却见他手握筷子,眼神涣散,似是心不在焉。遂担忧道:“可是嘴里没味?你也弄点糖罢!”不由分说地这般做了。粥上的白糖闪着亮晶晶的光,受过热气,最下一层很快就化得不见踪影。敖丙应了母亲的话,搅了搅带糖的白粥,登时有一股酸意涌上,迷了他的视线。耳畔嘈杂不堪,皆是熟悉的声音,其中最为清晰一句:“命这种东西,太过缥缈!倘若我信命,早就不知死在哪里了。”震耳欲聋,逼得他搁下筷子,站起身就慌忙跑到院子后边去了。


家人应是知他心中愁苦无处发泄,都不过来劝解,给他排遣的时间。敖丙独自一人站在院内,抬眼望天,两三颗孱弱的星子,微微闪着光,那慢吞吞的模样,像极了喘不过气的自己。过去好半天,才听见有一人推开门,走进院子里来。敖丙摸了把脸,吸吸鼻子转过身,发现是他大嫂蕙兰。蕙兰紧皱着眉,攥衣袖的手几次欲伸过来,又倍感害怕地收回。敖丙尽量平静语调,缓缓道:“大嫂找我何事?”嗓音略带几分沙哑。蕙兰绞着手指,欲言又止,好一番犹豫的模样。敖丙安慰她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便好,不必有过多顾虑。”蕙兰听罢,一咬嘴唇,走到敖丙面前扑通跪下。吓得她三弟赶忙去扶,一面道:“大嫂这是为何?”蕙兰已是满脸泪水,哽咽道:“三弟!此时我说这话,就已经是毫无办法。即便你觉得大嫂心狠,我也乞求你原谅!”敖丙问:“究竟为何?大嫂起来说话,这样无端地下跪,我实在不敢!”


蕙兰挣开他搀扶,仍自顾自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待她稍有平静,才抽噎着道:“我这话只同你说!三弟,这家中事务,我知你一人担着,心力交瘁。可,可······”又是喉咙口发堵,喊不出声音。敖丙扶她不得,只得跟着蹲下身子,最起码同她平齐,耐心道:“慢慢说,我在细听。”大嫂扯着他衣袖,道:“你千万莫要将兴儿扯进来。他还小,哪里坐得起这顶梁柱的位子?”此言甚是奇怪,敖丙道:“哪里的话?我何时要为难兴儿?”蕙兰弓着身子,这才细细地说明:“你在外逃命的时候,家中只有爸爸一人管事。他毕竟年老体衰,常常担心无人接替。我们家那该死的,做了那样多错事,又不敢承认,怕是再也回不来了。你也四处漂泊,杳无音讯。爸爸心好狠,糊涂了神智,非带着兴儿一起,见他生意场上的熟人。”一句句的倾诉,好似打破的白盘子,声声清脆,引得人惶恐不安。


她继续道:“爸爸为了令我安心,竟搬出前朝皇帝的事迹来,说那清世祖六岁登基,清圣祖八岁即位。还有末代皇帝,才三岁就做了天子。所以兴儿这年纪,有心培养,定能助敖家翻身!三弟,你想想,爸爸他素来对前朝迂腐唾弃有加,又哪里会主动效仿呢?他定是走投无路了!”敖丙了解他父亲难处。此时万事都轮到自己头上,他即便再不济,也不会逼迫年幼侄儿。立刻道:“我哪里会让兴儿做那些事!唉,我敖丙在这里立誓,即便是山穷水尽,也不会让你们不好过。”蕙兰道:“兴儿刚足月时,爸爸的客人就赠他对联,都说是成大器的孩子。我现如今才知道,那联解法不通,个中其实是凶意。一切都是命!”仍是哭,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但总归是被敖丙扶起来,步子不稳地走回了房里。


谁知第二日一早,晚香就慌忙地闯进来,对敖丙道:“不好了,三少爷。大少奶奶和孙少爷不见了!”敖丙合衣而睡,一夜未闭眼,此时心下一惊,赶忙爬起来问:“什么?”外衣也顾不得披上,跟着晚香到了外边。敖夫人正在蕙兰那屋,瘫坐在地上,手中捏着一张信纸。敖丙过去扶起他母亲,将那信接过来看了,原来是蕙兰担心家中困难,带着兴儿离开,从此另寻出路。敖夫人拉着敖丙道:“想是回她娘家去了!甲儿那个不仁不义的东西!唉,我的兴儿,我的孙儿!”再对敖丙道:“你快些去寻她。我这个儿媳妇,心肠最好、性子最好。她就是我敖家的人,死了也是我敖家的鬼!你快去,快去将她劝回来。我哪里离得开她,她又哪里离得开我们!”众人只当蕙兰受尽了穷苦,不得不另谋生活的办法,而,唯有敖丙深知个中究竟。他的大嫂,隐忍了小半辈子,现下这无边际的默不作声,终归是到了头。心中反而一片释然,甚觉放任她离开才最为合适。可敖夫人不依不饶地痛哭。敖丙收拾一番,自是出去寻。


再说李哪吒这边,在敖府无端呕出血来,吓得肖一枪各处寻医,全数送往李厅长,给他赔不是。李靖甚为担忧,又无奈是儿子自找,没法怪罪他人,只闷在心里不说,但凡有空就守在床前看护。所幸李哪吒年轻,气性如同暴风过境,来也快去也快,不消几日就已恢复如初,但短短时间竟瘦下一圈。李靖吩咐备下滋补品,他一律不吃,嚷嚷着要喝甜粥。这一日起大早,稍行整备就要出门,被李靖拦住,严正道:“才好的身子,又要往哪里跑?”李哪吒道:“去找那姓肖的。”李靖一听,剑眉倒竖,道:“你还敢找他!好了伤疤忘了痛!”李哪吒反而在他面前站定,道:“你不让我去找他,也行。你把他叫来,就在这堂屋里,小爷我跟他面对面大声地说。”李靖见他不屈从,只道真有什么急事,但自己抽不开身,就命管家的老人随同,再安排两名警察。这才多少放下心来。


肖一枪听闻李少爷要来,早已备下茶点,唯恐招待不周。本以为他兴师问罪,谁知李哪吒坐下后,竟表达出一番感激,道:“我已细细想过了。无论敖广待我如何,总归是杀我娘的仇人。若非他胡作非为,小爷不会吃这二十多年的苦。”肖一枪不知他为何改变主意,只先顺着他性子走,道:“是了,是了!那敖广着实可恨。”李哪吒又道:“那一日在敖府,你也见过,他家一个下人,也是蛮横无理、黑白不分。讨人嫌的模样,像极了护主的狗。”肖一枪听罢,隐隐猜出是杨春的冲撞惹李哪吒不悦,因而彻底摆脱之前的情义。再受李靖晓之以理,总归是敢于从过去拔出双脚,正视他两家的悲惨了。但仍是不敢全然相信,只谈些浮于表面的事情,道:“如今敖广落网,该如何处置,还等上面的结果。可,依肖某看,他不是立即毙命,就是要在牢狱中度过晚年。”李哪吒道:“无论哪种,都难解我心头之恨。”肖一枪忙不迭地应和。


一阵风从窗子外边吹进,推动窗扇吱吱作响。李哪吒静心听了片刻,又道:“不想抓敖广一事如此迅疾,果真都是办事得力之人!”肖一枪顺势道:“是呢!得亏我······”当即意识到出言失当,生生地扭转话锋,道:“他本就该受到报应,这一带的普通百姓都因此叫好······”直直注视李哪吒神色,观察他是否起疑。谁知李哪吒丝毫不为所动,只定定看着窗外。那探出头的树木枝桠上,缀满了碧绿的叶子。不禁使肖一枪稍稍放心,他料定这当惯了叫花的浑小子不通人情世故。半晌,李哪吒道:“小爷我今日前来,就是专程感激你。日后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帮忙。我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尾音拖长,似有所指。肖一枪连连称是。再谈了好一会,才送走这刁钻的小阎王。随后他回到房里,又坐到李哪吒的位子,朝着窗外看,就见那密布的乌云里,猛地炸出一道闪电来,紧接着雷声隆隆。应是又要下雨了,天降的嘉澍冲刷万物,待它落尽,便是大好的晴空。肖一枪揉捏手中的细花金刚子,闷闷地不做声。


李哪吒出门上车,偏要待在靠门的一座。他摇下车窗看街景,行人各自神色匆匆,像是要赶忙寻地方避雨。途径遐思坡前边,就见那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张不能再熟悉的面庞。李哪吒心惊,连躲避也暂时忘记,扶着窗框,恨不能将整个身子探出。敖丙一一拦住过往的路人,切切地似是问询。不禁令李哪吒记忆起初遇之时,他也是这样神神秘秘,一言一行都撩动落魄叫花的心神。那边的青年依旧身形高挑,眉目间清清冷冷的,而这一回,怕是谁都不能印进他眼里了。李哪吒浅浅一笑,随之摇上车窗。老人见状,在旁关切道:“少爷,可是冷了?”却不得他回答。车子再转个弯,将那些是是非非,远远地抛在后边。他二人之间,不知还会有如何的牵连?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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