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笑谈】9

第九回

老茶馆耍猴别生趣 秋天津观花惊动情

 

话说李、敖二人,生平头一回见面,在茶馆里谈了好些时候,大致把对方的情状了解,才开始提及正经事。敖丙本是将心中所想一口气儿吐出来,丝毫不含糊,谁知那李哪吒听了,凭空生出几分敬意,心道:“竟是个有想法的人。待我一一套他的话,验验他究竟真干净,还是假清高。”当即请他再论。敖丙道:“我本也是个只读古书的,就是写文章,也通篇尊崇孔夫子。后来进了报社,找他们外文栏的人借翻译稿,间断着看过《惨世界》。嚣俄先生是外国人,对人们的怜悯和企盼,竟同中国的圣贤十分相似。因此我晓得,无论‘旧派’,还是‘新派’,都应当兼取其长处,再予以批评。”李哪吒笑道:“你当真要这样想么?仔细成了异端,夹在中间也忒难做人。”敖丙不解道:“我不过闲暇作两篇文章,抒一抒内心的想法罢了,如何非要站进他人的队伍里?”


李哪吒这才安静下来,再不接话,似是有心事。敖丙以为自个说了甚不对的,怀着几份试探,道:“陶先生?可是我的话里,有甚不妥之处?不过是我个人的看法,究竟激烈、亦或是尖锐,都……”李哪吒将他这话打断,道:“不,不,并非。你讲得好,你讲得太好了,我一时竟想不出甚么来应和。但,你可知,话中的道理有多真,这世上的道理就有多假?”敖丙起先一愣,他原以为哪吒会讥讽这稚嫩的见解,不想对方的异议,不在他是否正确,竟在于是否真实。这可令他无端有些困惑。李哪吒道:“你那几分可怜的才情,再没有人比我更懂了。你虽是个做小工的,没过过娇惯的日子,到底还是个父母翅膀下的青年,尚未长大,因此才觉得,只要端着自身的干净,就能守一生的安宁。”他竟将这些主意直直地说了出来。再者,他也不过跟敖丙相同的年纪,竟口出这样的狂言,不光惹得敖丙睁大眼睛,更是引周围的人纷纷朝这边看。


此中正有一耍猴儿的,牵着他那只猴,抱着一张沉甸甸的锣,端了一盘瓜子,坐到离俩人更近的桌边,把瓜子往桌面上一放,立时翘起腿,歪着身子,没好气道:“别怪我戗火啊,二位可别介。都是落道帮子,搁这儿相互地看不起,忒没意思。”李哪吒见有人进来打岔,心中颇有几分不悦,正要将他赶走,就听见对面的敖丙顺势道:“想来先生您听错了……”只当敖丙是替自己说话,一时火气消了大半。原来李哪吒嘴上没把门,谈到现在,敖丙也多少晓得他性子直。那耍猴的在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嘴瘾上来,想着摆摆架子,教训教训俩小的,他自然理解。可,那人才刚说完,李哪吒的眉头就立即拧了个疙瘩。天津人性子直,嘴上更不饶人,敖丙一个南方来的,常见他先生被风习爽直的汉子气得生烟。由是赶忙解释,生怕这俩人杠上,反闹得不和气。


只听那李哪吒道:“正是,我又因何瞧不起他?你这老头儿,恁地嘴快。”耍猴的道:“莫非方才是我听错了?你也十几二十的年纪,未长大的毛儿嫩,反把你这位一同吃茶的朋友,数落得嘛玩意儿也不敢讲。”四周响起一阵哄笑,另有几个戴皮帽的,也把那茶端在手里,坐得更近些。掌柜的担心,不禁道:“吵吵吵,窝了一片,还让不让我们做生意了?”耍猴的道:“您老可别慌,恁地胆小。今儿个我便要这些孩子知道,嘛是理想,嘛是抱负。”李哪吒一听,当即来了兴致,笑道:“好,好,那你不妨说说,是否说得动我。”


旁边一光头给自己满了茶,道:“耍猴儿,你到现在连个媳妇都讨不到,还要给人家讲理想。先管管自己罢!”掌柜的道:“嗳,我上个月给你讲的那寡妇,你没去找她?”光头听了,哈哈笑道:“掌柜都亲自出马做媒人,你说说你,恁地死心眼儿。”耍猴的急了眼,道:“瞧瞧,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没事糟改我!”再朝着李、敖二人道:“你俩听听,这都甚么话!现在晓得了?你们那些理想啊、抱负啊,只在纸上谈谈,够你做一辈子的梦了。可,到我这岁数,若是还成不了家,没个媳妇没个后,是要遭人笑话的。”李哪吒道:“敢情你这辈子,就是为了这?也忒实在。”众人笑道:“他不实在,莫非要去求那‘自身的干净’,守‘一生的安宁’么?”


敖丙已是千百般地担心了,可他不曾料到,今日李哪吒虽被杠了好几回,却无端地不愿发火。那些人顶撞他,他就任那些人顶,毕竟他一向横惯了,除了他爹妈,素来没人敢惹他不高兴。可这些人说归说,那一个面子上不挂着笑?明眼人都晓得,他们不过是喝茶喝得无聊了,偏给自己找点事做。说完就忘,更不记仇,由是李哪吒觉得新鲜。且他那位友人还坐在旁边,就是有满到溢出的怒火,也不该在这时候统统发泄。他持着微笑,道:“拿我这话打趣儿,你们也忒不留情面。”耍猴的道:“听我一句劝!小子,别跟街上那些搞游行的混,心念着有骨气那一套。我跟你们说,那都是虚的,真打起来,没一个能顶在前边。”


敖丙道:“我有自己的见解,更希望不冒犯您:学生怀着进步的思想,才去宣扬新式主张。但,做生意的不理解、私塾的先生也不理解,因为他们不曾读过新文化的书,不曾知晓在这天津卫的外边,还有一片广袤的世界。”耍猴的道:“听你这几分话,瞅你这小模小样的,倒有些书生的味道。不曾想,如若我当年也有这个钱进学堂,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说起来,约莫我也算个先生,教谁的?教猴儿的!”众人又是一阵笑,馆子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李哪吒勾勾手指去逗他的猴,道:“你这只猴儿,如若能卖,便卖给我,由我来管教,保管比你教得好。不出三个月,它连诗都能做得出来。”耍猴的道:“那敢情好。你教它前,不妨先教教我?”这时旁边的敖丙,将盘中的瓜子抓出一小把,纷纷散给那只猴儿。猴“吱吱”叫唤,赶忙去收地上的瓜子,忽地被它主人一扯,拉到门边上去。那人转而对敖丙道:“嗳,你这小子,没事坏我生意!”敖丙不解,就听掌柜的喊道:“你把他的猴儿喂饱,谁又来给我们表演呢?他自个吗?”当即了然这猴儿原是不能喂的。耍猴的拍拍衣服,把地上的瓜子拢起来,揣进兜里,又拿出一颗,对那猴儿道:“握个手嘛,握个手!”猴儿把前肢伸出,他这才把那瓜子丢去,任它塞进嘴里嚼了。又一拱手,道:“这一出,大家伙儿都不必付钱,就当我请!”光头笑道:“拿了人家的瓜子,还想收人家的钱!”耍猴的不说话,摸出几个钱,拿到柜台上,递给掌柜的,就大踏步走了出去。他俩一人一猴儿,走进熙攘的人群里,渐渐就同他们融为一体,再也不见踪影了。


敖丙也招招手,要那小二过来结账。谁知小二弯着腰,道:“二位爷,早有人把这钱算了。”敖丙道:“是谁?应当好好谢谢他。”小二就使劲瞅李哪吒,见他眯了眯眼,当即回道:“是,是方才同您二位说话的几位客官!他们愈发觉得您二位有趣儿,随意凑了几个钱。您放心,这壶茶不贵。”敖丙这才释然,心道:“看来这人世的温暖,在于各个方面。原是我以前一心写文章,竟从未注意过,身边还有这般不计较的人。”这时那李哪吒道:“时候也不早,你若是现在想回去,我便送送你。我们俩一同多走一段。”敖丙就点点头,从那位子上站起,正瞅见李哪吒的茶杯,仍是满满,竟好似不曾动过一口。茶呈着青青的绿,又泛着淡淡的黄,凝在那杯里,好似一块沉淀着岁月的厚玻璃,闪烁着亮晶晶的光。他一时有几分恍惚,看向李哪吒时,对方已到了茶馆门口,仿佛正等待他先出门。遂迈出脚步,朝着那人走去。


俩人沿着大街慢慢地散步,直到那太阳逐渐化为一枚蛋黄,冷冷地坠在西边,敖丙才道:“今日着实高兴,陶先生,何其有幸令我认识了您。”李哪吒揣着口袋,道:“你这个朋友,我当真交定了。往后有甚难处,可劲儿来找我。”敖丙微微笑了笑,随即要往家的方向去。刚走到巷子口,就有一卖花的姑娘,约莫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拎着小篮,拉住敖丙的衣袖,往他手里塞了一枝白玉兰,道:“先生,买一朵罢!”李哪吒听到这声音,就忽地转身,只见那来往的人群中,敖丙的身影格外显眼。他付完钱,正稍稍弯着腰,从那姑娘的手中接过花儿。一阵风吹过,把他鬓边的发吹起,又将那玉一般洁白的花瓣轻轻拨动。一个胖妇人恰巧经过,冷不防将敖丙挡住。李哪吒就掂了掂脚,身子向旁边侧去,这才又看到敖丙:对方将玉兰花儿捧在手里,被姑娘缠着,满面微笑地说话。玉兰那无瑕的花朵,映衬他干净又柔和的脸,分明那样好看,惹得李哪吒一时呆呆地回不过神,竟愈发痴了。铛铛车响着铃儿,打自他俩中间过,愣是将二人分隔两边,将李哪吒的视线全全遮住,令他再也看不到那边发生了甚么。他便不管不顾地疾走,最后奔跑起来,意图绕到车后,赶至对面去。谁知刚到那里,再没有敖丙的影儿了。只留得卖馄饨的挑子,那锅盖一揭,升起腾腾热气。余下的,便是叫卖声、还价声,及兴冲冲的攀谈,气昂昂的比划。天津卫的秋,干燥如同落叶上的纹脉,又是结满茧的大手。把这秋烙进眼里心里,才品味出半个喧闹的人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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